“黯然魂銷者唯別而已矣!”

Adieu!Adieu!

希望幾個月之後——不敢望幾天或幾十天,在國外再有一次“不速之客”的經曆。

“別離”,那真不是容易說的!

①法語:“再會,再會!”

9.我的三個弟弟

冰心

我和我的弟弟們一向以弟兄相稱。他們叫我“伊哥”(伊是福州方言“阿”的意思)。這小名是我的父母親給我起的,因此我的大弟弟為涵小名就叫細哥(“細”是福州方言“小”的意思),我的二弟為傑小名就叫細弟,到了三弟為楫出生,他的小名就隻好叫“小小”了!

說來話長!我一生下來,我的姑母就拿我的生辰八字,去請人算命,算命先生說:“這一定是個男命,因為孩子命裏帶著‘文曲星’,是會做文官的。”算命紙上還寫著有“富貴逼人無地處,長安道上馬如飛”。這張算命紙本來由我收著,幾經離亂,早就找不到了。算命先生還說我命裏“五行”缺“火”,於是我的二伯父就替我取了“婉瑩”的大名,“婉”是我們家姐妹的排行,“瑩”字上麵有兩個“火”字,以補我命中之缺。但祖父總叫我“瑩官”,和我的堂兄們霖官、儀官等一樣,當做男孩叫的。而且我從小就是男裝,一直到一九一一年,我從煙台回到福州時,才改了女裝。伯叔父母們叫我“四妹”,但“瑩官”和“伊哥”的稱呼,在我祖父和在我們的小家庭中,一直沒改。

我的三個弟弟都是在煙台出生的,“官”字都免了,隻保留福州方言,如“細哥”、“細弟”等等。

我的三個弟弟中,大弟為涵是最聰明的一個,十二歲就考上“唐山路礦學校”的預科(我在《離家的一年》這篇小說中就說的是這件事)。以後學校遷到北京,改稱“北京交通大學”。他在學校裏結交了一些愛好音樂的朋友,他自己課餘又跟一位意大利音樂家學小提琴。我記得那時他從東交民巷老師家回來,就在屋裏練琴,星期天他就能繼續彈奏六七個小時。他的朋友們來了,我們的西廂房裏就弦歌不斷。他們不但拉提琴,也彈月琴,引得二弟和三弟也學會了一些中國樂器,三弟嗓子很好,就帶頭唱歌(他在育英小學,就被選入學校的歌詠隊),至今我中午休息在枕上聽收音機的時候,我還是喜歡聽那高亢或雄渾的男歌音!

涵弟的音樂愛好,並沒有幹擾他的學習,他尤其喜歡外語。一九二三年秋,我在美國沙穰療養院的時候,就常得到他用英文寫的長信。病友們都奇怪說:“你們中國人為什麼要用英文寫信?”我笑說:“是他要練習外文並要我改正的緣故。”

其實他的英文在書寫上比我流利得多。

一九二六年我回國來,第二年他就到美國的賓夕法尼亞大學,去學“公路”,回國後一直在交通部門工作。他的愛人楊建華,是我舅父楊子敬先生的女兒。他們的婚姻是我的舅舅親口向我母親提的,說是:“姑做婆,賽活佛。”照現在的說法,近親結婚,生的孩子一定癡呆,可是他們生了五個女兒,卻是一個賽似一個地聰明伶俐。(涵弟是長子,所以從我們都離家後,他就一直和我父親住在一起。)至今我還藏著她們五姐妹環繞著父親的一張相片。她們的名字都取的是花名,因為在華妹懷著第一個孩子時,我父親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老人遞給他一張條子,上麵寫著“文郎俯看菊陶仙”,因此我的大侄女就叫宗菊。“宗”字本來是我們大家庭裏男孩子的排行,但我父親說男女應該一樣。後來我的一個堂弟得了一個兒子,就把“陶”字要走了,我的第二個侄女,隻好叫宗仙。以後接著又來了宗蓮和宗菱,也都是父親給起的名字。當華妹又懷了第五胎的時候,她們四個姐妹聚在一起禱告,希望媽媽不要生個男兒,怕有了弟弟,就不疼她們了。宗梅生後,華妹倒是有點失望,父親卻特為宗梅辦了一桌滿月酒席,這是她姐姐們所沒有的,表示他特別高興。因此她們總是高興地說:“爺爺特別喜歡女孩子,我們也要特別爭氣才行!”

一九三七年,我和文藻剛從歐洲回來,“七七”事變就發生了。我們在燕京大學又呆了一年,就到後方雲南去了。我們走的那一天,父親在母親遺像前燒了一炷香,保佑我們一路平安。那時傑弟在南京,楫弟在香港,隻有涵弟一人到車站送我們,他仍舊是淚汪汪地,一語不發,和當年我赴美留學時一樣,他沒有和傑、楫一道到車站送我,隻在家裏窗內淚汪汪地看著我走。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對傷離惜別的悲痛的眼睛!

我們離開北京時,倒是把文藻的母親帶到上海,讓她和文藻的妹妹一家住在一起。那時我們對雲南生活知道的不多;更不敢也不能拖著父親和涵弟一家人去到後方,當時也沒想到抗戰會抗得那麼長,誰知道匆匆一別遂成永訣呢?!

一九四○年,我在雲南的呈貢山上,得到涵弟報告父親逝世的一封信,我打開信還沒有看完,一口血就湧上來了!

不敢說的……誰也想不到他走的那樣快……大人說:“伊哥住址是呈貢三台山,你能記得嗎?”我含淚點首……晨十時德國醫陳義大夫又來打針,大人喘仍不止,稍止後即告我:“將我的病況,用快函寄上海再轉香港和呈貢,他們三人都不知道我病重了……”這時大人麵色蒼白,汗流如雨,又說:“我要找你媽去!”……大人表示要上床睡,我知道是那兩針嗎啡之力,一時房中安靜,窗外一滴一滴的雨聲,似乎在催著正在與生命掙紮的老父,不料到了早晨八時四十五分,就停了氣息……我的血也冷了,不知是夢境?是幻境?最後責任心壓倒了一切,死的死了,活的人還得活著幹……

他的第二封信,就附來一張父親靈堂的相片,以及他請人代擬的文藻吊我父親的挽聯:

本是生離,竟成死別,深閨何以慰哀思

信裏還說“聽說你身體也不好,時常吐血,我非常不安……弟近來亦常發熱出汗,疲弱不堪,但不敢多請假,因請假多了,公司將取消食糧配給……華妹一定要為我訂牛奶,勸我吃雞蛋,但是耗費太大,不得不將我的提琴托人出售,因為家裏已沒有可賣之物……一切均虧得華妹操心,這個家真虧她維持下去……孩子們都好,都知吃苦,也都肯用功讀書,堪以告慰,但願有一天苦盡甜來……”

這是涵弟給我的末一封信了。父親是一九四○年八月四日八時四十五分逝世的。涵弟在敵後的一個公司裏又挨了四年,我也總找不到一個職業使他可以到後方來。他貧病交加,於一九四四年也逝世了!他最愛的也是最聰明的女兒宗蓮,就改了名字和同學們逃到解放區去,其他的仍守著母親,過著極其艱難的日子……

我的這個最聰明最盡責、性情最沉默、感情最脆弱的弟弟,就這樣在敵後勞苦抑鬱地了此一生!

關於能把三個弟弟寫在一起的事:就是他們從小喜歡上房玩。北京中剪子巷家裏,緊挨著東廂房有一棵棗樹,他們就從樹上爬到房上,到了北房屋脊後麵的一個旮旯裏,藏了許多他們自製的玩藝兒,如小鉛船之類。房東祈老頭兒來了,看見他們上房,就笑著嚷:“你們又上房了,將來修房的錢,就跟你們要!”

還有就是他們同一些同學,跟一位打拳的老師學武術,置辦一些刀槍劍戟,一陣亂打,以及帶著小狗騎車到北海泅水、劃船,這些事我當然都沒有參加。

其實我在《關於女人》那一本書裏,雖然說的是我的三位弟婦,卻已經把我的三個弟弟的性情、愛好等等都已經描寫過了。不過《關於女人》是寫在一九四三年,對於大弟隻寫了他戀愛、婚姻一段,對於二弟、三弟就寫得多一些。

二弟為傑從小是和我在一床睡的。那時父親帶著大弟,母親帶著小弟,我就帶著他。弟弟們比我們睡得早,在裏床每人一個被窩桶,晚飯後不久,就鑽進去睡了。為傑和一般的第二個孩子一樣,總是很“乖”的。他在三個弟兄裏,又是比較“笨”的。我記得在他上小學時,每天早起我一邊梳頭,一邊聽他背《孟子》,什麼“泄泄猶遝遝也”,我不知道這是《孟子》中的哪一章?哪一節?也許還是“注釋”,但他嗚咽著反複背誦的這一句書,至今還在我耳邊震響著。

他的功課總是不太好,到了開初中畢業式那天,照例是要穿一件新的藍布大褂的,母親還不敢先給他做,結果他還是畢業了。可是到了高中,他一下子就躥上來了,成了個高材生。一九二六年秋他考上了燕京大學,正巧我也回國在那裏教課,因為他參加了許多課外活動,我們接觸的機會很多。

有一次男生們演話劇“咖啡店之一夜”,那時男女生還沒有合演,為傑就擔任了女服務員這一角色。他穿的是我的一套黑綢衣裙,頭上紮個帶褶的白紗巾,係上白圍裙,台下同學們都笑說他像我。那年冬天男女同學在未名湖上化裝溜冰,他仍是穿那一套衣裳,手裏捧著紙做的杯盤,在冰上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