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行動描寫範文閱讀·22.一個“心力克”的微笑(3 / 3)

“不要她……去……去……隻有官僚才要她……”

接著又換了個大太太(誰知道是什麼,反正是個老一點的),不甚胖,有點短。至於說些什麼,恐怕也隻有她自己的圓肚子才能夠聽到。這還不算什麼慘事,我一回頭看見了有幾個女同學尿了褲子的(因為一整天沒有遇到廁所的原故)。

第二天沒有男同學來攫,是自動出發的,在南崗下許公路的大空場子上開的臨時會議,這一天不是“遊行”,不是“請願”而要“示威”了。腳踏車隊在空場四周繞行著,學生聯合會的主席是個很大的腦袋的人,也沒有戴帽子,隻戴了一架眼鏡。那天是個落著清雪的天氣,他的頭發在雪花裏邊飛著。他說的話使我很佩服,因為我從來沒有曉得日本還與我們有這樣大的關係,他說日本若完成了吉敦路可以向東三省進兵,他又說又經過高麗又經過什麼……並且又聽他說進兵進得那樣快,也不是20幾小時?就可以把多少大兵向我們的東三省開來,就可以滅我們的東三省。我覺得他真有學問,由於崇敬的關係,我覺得這學聯主席與我隔得好像大海那麼遠。

組織宣傳隊的時候,我站過去,我說我願意宣傳。別人都是被推舉的,而我是自告奮勇的。於是我就站在雪花裏開始讀著我已經得到的傳單。而後有人發給我一張小旗,過一會又有人來在我的胳膊上用扣針給我別上條白布,那上麵還卡著紅色的印章,究竟那紅印章是什麼字,我也沒有看出來。

大隊開到差不多是許公路的最終極,一轉彎一個橫街裏去,那就是濱江縣的管界。因為這界限內住的純粹是中國人,和上海的華界差不多。宣傳隊走在大隊的中間,我們前麵的人已經站住了,並且那條橫街口站著不少的警察,學聯代表們在大隊的旁邊跑來跑去。昨天晚上他們就說:“衝!衝!”我想這回就真地到了衝的時候了吧?

學聯會的主席從我們的旁邊經過,他手裏提著一個銀白色的大喇叭筒,他的嘴接到喇叭筒的口上,發出來的聲音好像牛鳴似的:“諸位同學!我們是不是有血的動物?我們願不願意我們的老百姓給日本帝國主義做奴才……”而後他跳著,因為激動,他把喇叭筒像是在向著天空,“我們有決心沒有?我們怕不怕死?”

“不怕!”雖然我和別人一樣地嚷著不怕,但我對這新的一刻工夫就要來到的感覺好像一棵嫩芽似的握在我的手中。

那喇叭的聲音到隊尾去了,雖然已經遙遠了,但還是能夠震動我的心髒。我低下頭去看著我自己的被踏汙了的鞋尖,我看著我身旁的那條陰溝,我整理著我的帽子,我摸摸那帽頂的毛球。沒有束圍巾,也沒有穿外套。對於這個給我生了一種僥幸的心情!

“衝的時候,這樣輕便不是可以飛上去了嗎?”昨天計劃今天是要“衝”的,但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我有點特別聰明。

大喇叭筒跑到前麵去時,我就閃開了那冒著白色泡沫的陰溝,我知道“衝”的時候就到了。

我隻感到我的心髒在受著擁擠,好像我的腳跟並沒有離開地麵而自然它就會移動似的。我的耳邊鬧著許多種聲音,那聲音並不大,也不遠,也不響亮,可覺得沉重,帶來了壓力,好像皮球被穿了一個小洞嘶嘶的在透著氣似的,我對我自己毫沒有把握。

“有決心沒有?”

“有決心!”

“怕死不怕死?”

“不怕死。”

這還沒有反複完,我們就退下來了。因為是聽到了槍聲,起初是一兩聲,而後是接連著。大隊已經完全潰亂下來,隻一秒鍾,我們旁邊那陰溝裏,好像豬似的浮遊著一些人。女同學被擁擠進去的最多,男同學在往岸上提著她們,被提的她們滿身帶著泡沫和氣味,她們那發瘋的樣子很可笑,用那掛著白沫和糟粕的戴著手套的手搔著頭發,還有的像已經癲癇的人似的,她在人群中不停地跑著:那被她擦過的人們,他們的衣服上就印著各種不同的花印。

大隊又重新收拾起來,又發著號令,可是槍聲又響了,對於槍聲,人們像是看到了火花似的那麼熱烈。關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反對日本完成吉敦路”這事情的本身已經被人們忘記了,唯一所要打倒的就是濱江縣政府。到後來連縣政府也忘記了,隻“打倒警察;打倒警察……”這一場鬥爭到後來我覺得比一開頭還有趣味。在那時,“日本帝國主義”,我相信我絕對沒有見過,但是警察我是見過的,於是我就嚷著!

“打倒警察,打倒警察!”

我手中的傳單,我都順著風讓它們飄走了,隻帶著一張小白旗和自己的喉嚨從那零散下來的人縫中穿過去。

那天受輕傷的共有20幾個。我所看到的隻是從他們的身上流下來的血還凝結在石頭道上。

滿街開起電燈的夜晚,我在馬車和貨車的輪聲裏追著我們本校回去的隊伍,但沒有趕上。我就拿著那卷起來的小旗走在行人道上,我的影子混雜著別人的影子一起出現在商店的玻璃窗上。我每走一步,我看到了玻璃窗裏我帽頂的毛球也在顫動一下。

男同學們偶爾從我的身邊經過,我聽到他們關於受傷的議論和救急車。

第二天的報紙上躺著那些受傷的同學們的照片,好像現在的報紙上躺的傷兵一樣。

以後,那條鐵路到底完成了。

19371127漢口

(首刊於1937年12月1日出版的《七月》第1卷第4期)

27.搬家

蕭紅

搬家!什麼叫搬家?移了一個窩就是啦!

一輛馬車,載了兩個人,一個條箱,行李也在條箱裏。車行在街口了,街車,行人道上的行人,店鋪大玻璃窗裏的“模特兒”……汽車馳過去了,別人的馬車趕過我們急跑,馬車上麵似乎坐著一對情人,女人的卷發在帽沿外跳舞,男人的長臂沒有什麼用處一般,隻為著一種表示,才遮在女人的背後。馬車馳過去了,那一定是一對情人在兜風……隻有我們是搬家。天空有水狀的和雪融化春冰狀的白雲,我仰望著白雲,風從我的耳邊吹過,使我的耳朵鳴響。

到了:商市街××號。

他夾著條箱,我端著臉盆,通過很長的院子,在盡那頭,第一下來拉開門的是郎華,他說:“進去吧!”

“家”就這樣地搬來,這就是“家”。

一個男孩,穿著一雙很大的馬靴,跑著跳著喊:“媽……我老師搬來啦!”

這就是他教武術的徒弟。

借來的那張鐵床,從門也抬不進來,從窗也抬不進來。抬不進來,真的就要睡地板嗎?光著身子睡嗎?鋪什麼?

“老師,用斧子打吧。”穿長靴的孩子去找到一柄斧子。

鐵床已經站起,塞在門口,正是想抬出去也不能夠的時候,郎華就用斧子打,鐵擊打著鐵發出震鳴,門頂的玻璃碎了兩塊,結果床搬進來了,光身子放在地板中央,又向房東借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

郎華走了,說他去買水桶、菜刀、飯碗……

我的肚子因為冷,也許因為累,又在作痛。走到廚房去看,爐中的火熄了。未搬來來之前,也許什麼人在烤火,所以爐中尚有木柈在燃。

鐵床露著骨,玻璃窗漸漸結上冰來。下午了,陽光失去了暖力,風漸漸卷著沙泥來吹打窗子……用冷水擦著地板,擦著窗台……等到這一切做完,再沒有別的事可做的時候,我感到手有點痛,腳也有點痛。

這裏不像旅館那寧靜,有狗叫,有雞鳴……有人吵嚷。

把手放在鐵爐板上也不能暖了,爐中連一顆火星也滅掉。肚子痛,要上床去躺一躺,哪裏是床!冰一樣的鐵條,怎麼敢去接近!

我餓了,冷了,我肚痛,郎華還不回來,有多麼不耐煩!連一隻表也沒有,連時間也不知道。多麼無趣,多麼寂寞的家呀!我好像落下井的鴨子一般寂寞並且隔絕。肚痛、寒冷和饑餓伴著我,……什麼家?簡直是夜的廣場,沒有陽光,沒有溫暖。

門扇大聲哐啷哐啷地響,是郎華回來,他打開小水桶的蓋給我看:小刀,筷子,碗,水壺,他把這些都擺出來,紙包裏的白米也倒出來。

隻要他在我身旁,餓也不難忍了,肚痛也輕了。買回來的草褥放在門外,我還不知道,我問他:

“是買的嗎?”

“不是買的,是哪裏來的!”

“錢,還剩多少?”

“還剩!怕是不夠哩!”

等他買木柈回來,我就開始點火。站在火爐邊,居然也和小主婦一樣調著晚餐。油菜燒焦了,白米飯是半生就吃了,說它是粥,比粥還硬一點;說它是飯,比飯還粘一點。這是說我做了“婦人”,不做婦人,哪裏會燒飯?不做婦人,哪裏懂得燒飯?

晚上,房主人來時,大概是取著拜訪先生的意義來的!房主人就是穿馬靴那個孩子的父親。

“我三姐來啦!”過一刻,那孩子又打門。

我一點也不能認識她。她說她在學校時每天差不多都看見我,不管在操場或是禮堂。我的名字她還記得很熟。

“也不過三年,就忘得這樣厲害……你在哪一班?”我問。

“第九班。”

“第九班,和郭小嫻一班嗎?郭小嫻每天打球,我倒認識她。”

“對啦,我也打籃球。”

但無論如何我也想不起來,坐在我對麵的簡直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麵孔。

“那個時候,你十幾歲呢?”

“15歲吧!”

“你太小啊,學校是多半不注意小同學的。”我想了一下,我笑了。

她卷皺的頭發,掛胭脂的嘴,比我好像還大一點,因為回憶完全把我帶回往昔的境地去。其實,我是22了,比起她來怕是已經老了。尤其是在蠟燭光裏,假若有鏡子讓我照下,我一定慘敗得比30歲更老。

“三姐!你老師來啦。”

“我去學俄文。”她弟弟在外邊一叫她,她就站起來說。

很爽快,完全是少女風度,長身材,細腰,閃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