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心裏卻也不是空無一物,裏麵有一座小墳。“小影心頭葬”,你的影子已深埋在我心裏的隱處了。上麵當然也蓋一座石墳,兩旁的石頭照例刻上“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這付對聯,墳上免不了栽幾棵鬆柏。這是我現在的“心境”,的的確確的心境,並不是境由心造的。負上莫明其妙的重擔,拖個微弱的身軀,蹣跚地在這沙漠上走著,這是世人共同的狀態;但是心裏還有一座石墳鎮壓得血脈不流,這可是我的專利。天天過墳墓中人的生活,心裏卻又有一座墳墓,正如廣東人雕的象牙球,球裏有球,多麼玲瓏呀!吾友沉海說過:“訴自己的悲哀,求人們給以同情,是等於叫花子露出胸前的創傷,請過路人施舍。”旨哉斯言!但是我對於我心裏這個新塚頗有沾沾自喜的意思,認為這是我生命換來的藝術品,所以像Coleridge詩裏的古舟子那樣牽著過路人,硬對他們說自己淒苦的心曲,甚至於不管他們是赴結婚喜宴的客人。
石墳上鬆柏的陰森影子遮住我一切年少的心情,“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這二句詩冷嘲地守在那兒。十年前第一次到鄉下掃墓,見到這兩句對於死人嘲侃的話,我模糊地感到後死者對於泉下同胞的殘酷。自然是這麼可愛,人生是這麼好玩,良辰美景,紅袖青衫,枕石漱流,逍遙山水,這那裏是安慰那不能動彈的骷髏的話,簡直是無緣無故的侮辱。現在我這座小墳上撒但刻了這十個字,那是十朵有尖刺的薔薇,這般嬌豔,這般刻毒地刺人。所以我覺得這一座墳是很美的,因為天下美的東西都是使人們看著心酸的。
我沒有那種欣歡的情緒,去“長歌當哭”,更不會輕盈地捧著含些朝露的花兒,自覺憂愁得很動人憐愛地由人群走向墳前,我也用不著拿扇子去煽幹那濕土,當然也不是一個背個鐵鋤,想去偷墳的解剖學教授,我隻是一個默默無言的守墳蒼頭而已。
25.苦行
繆崇群
信不信由你這本書,並不如初想時那麼荒謬怪誕,兩年前我看過一次,一段一段稀有的事跡,使人發生“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的感覺。至今有些印象,還能或明或晦地留存在腦際。
人們對於一個被揭曉了的謎,便仿佛失去了它原來那種濃厚的趣味,而誰都知道金子是從深山,從砂礫中淘煉出來的,可是山石砂礫仍是被視為山石砂礫,這或許就是人們長遠地隻住在宇宙之間,從不曾進到真理的鄉土裏去。
在那本書上說,從前熱帶地方有一個土人,他高舉著他的手,直等待著鳥雀在他掌上搭起了一個巢窠。他是傻子嗎?他就是所謂野蠻的未開化人?然而我並不這樣想;我相信他才是一個有信心的人。他忍受了任何困難與折磨,屹然不動,鳥巢到底選擇了他的掌上搭成了!獲得希望的花朵與結實的果子的,不屬於有信心的傻子,難道專是聰明的賢哲的嗎?
我陡然悟覺了苦行的道理,它好像一道閃光,照明了我在生命途中的一個指向。
宗教導人信仰;一個“神靈”,或是有一個“主宰”,或是上帝,或是菩薩——一個共同的至善,或是真理。叫人懺悔過去,忘卻現實,冀求未來
——一手握寶劍,一手捧經典麼?
——一邊是地獄,一邊是天堂啊!
——我還聰明,我不執迷,我傻,我也不受威嚇。
——不管罷,信仰即在其中了。
其實,天堂和地獄,都是離我們一樣的遙遠,也許是一樣臨近,我們應當怎樣舉步,怎樣行抵呢?還是怎樣裹足,怎樣躊躇呢?
人本來是一種矛盾的動物,有良知也有情欲,無所謂善或惡,精神和肉體都要尋索它們發展的線路。徒念“南無阿彌陀佛”或是“我主上帝”,便能直登“樂土”這種事,我還不相信有此秘訣,有此捷徑!
對於苦行安之若素的,我想起了那居住在熱帶地方的一個土人的終成善果了。
我也想起了常常看見的那些坐禪,持齋,傳道,托缽者,他們恐怕隻是作了一種形式,甚至於用形式來乞食,來充飽他的皮囊,有誰了解苦行是到達至善的一條必經之路呢?惟有苦行,才是從根蒂處遏製一般虛浮的欲念的。
一個政客,一個經理,一個少爺或小姐,一個大老板……他們消耗著他們自身以外的許多生命,許多勞力,許多利潤,無非是來充飽了他們自己。他們比他們以外的人更肥滿些,更“營養”得法些,所以他們有更多的錢,更多的力,更多的“精神”,更多的脂肪,於是他們“創造”了更多的,更機靈的,其實是更壞的,更違反自然的,更壓榨他人福利的享受的方法。沒有見過地獄的,且看看這些地獄的守者罷!他們才是真正的肉食渴血者,真正的掠奪者!
他們都是敵人,他們都是我們的生命的敵人,我們同敵人在一起或是屈服敵人,我們即沒有生命,也即是我們不要生命——這不是一個謎,也不是一個被揭破的謎,我們要進到真理的家鄉去,我們惟有一路的戰勝那些敵人!
苦行,便是我們生命途上的一盞明燈。帶著它可以走向任何遙遠,任何廣大的地方去,可以走到那個真理的家鄉去。萬萬個人同向一個至善的真理的家鄉去了,今日的世界,難道還不能轉一個新的場麵嗎?每個人以苦行磨煉著他自己,他的生命會發出純潔的閃光,集無數的純潔閃光的生命,組成了社會世界,我想物質的生產將是充裕而且會剩餘下來;因為誰也不要侵占。精神收獲將是豐饒而且會儲存下來;因為誰也不想掠奪。無限的成了一環,無竭的互相交流,整個的世界是完全的光明,沒有了地獄,任何的角落,以至心靈的角落,都是天堂。
苦行不是消極的,不是抹殺生之欲念的,唯有苦行才是燃起了真正生命的火種;唯有知道苦行,體行苦行的人,才能知道真正的生命是什麼靈素組成的。
我沒有信仰更不是一個烏托邦論者。我在高舉著我的手,柴枝般的手,隻是為了一種招示:
記住我們的敵人!認清我們的敵人!反抗他們!戰勝他們!我的手永不放下!真理一定會在上麵搭起了一個巢窠來!
二八,八。
(選自《夏蟲集》)
26.一條鐵路底完成
蕭紅
1928年的故事,這故事,我講了好幾次。而每當我讀了一節關於學生運動記載的文章之後,我就想起那年在哈爾濱的學生運動,那時候我是一個女子中學裏的學生,是開始接近冬天的季節。我們是在二層樓上有著壁爐的課室裏麵讀著英文課本。因為窗子是裝著雙重玻璃,起初使我們聽到的聲音是從那小小的通氣窗傳進來的。英文教員在寫著一個英文字,他回一回頭,他看一看我們,可是接著又寫下去,一個字終於沒有寫完,外邊的聲音就大了,玻璃窗子好像在雨天裏被雷聲在抖著似的那麼轟響。短板牆以外的石頭道上在呼叫著的,有那許多人,我從來沒有見過,使我想象到軍隊,又想象到馬群,又想象到波浪,……總之對於這個我有點害怕。校門前跑著拿長棒的童子軍,而後他們衝進了教員室,衝進了校長室,等我們全體走下樓梯的時候,我聽到校長室裏在鬧著。這件事情一點也不光榮,使我以後見到男學生們總帶著對不住或軟弱的心情。
“你不放你的學生出動嗎?……我們就是鋼鐵,我們就是熔爐……”跟著聽到有木棒打在門扇上或是地板上,那亂糟糟的鞋底的響聲。這一切好像有一場大事件就等待著發生,於是有一種莊嚴而寬宏的情緒高漲在我們的血管裏。
“走!跟著走!”大概那是領袖,他的左邊的袖子上圍著一圈白布,沒有戴帽子,從樓梯向上望著,我看他們快要變成播音機了:“走!跟著走!”
而後又看到了女校長的發青的臉,她的眼和星子似的閃動在她的恐懼中。
“你們跟著去吧!要守秩序!”她好像被鷹類捉拿到的雞似的軟弱,她是被拖在兩個戴大帽子的童子軍的臂膀上。
我們400多人在大操場上排著隊的時候,那些男同學們還滿院子跑著,搜索著,好像對於小偷那種形式,侮辱!侮辱!他們竟搜索到廁所。
女校長那混蛋,剛一脫離了童子軍的臂膀,她又恢複了那假裝著女皇的架子。
“你們跟他們去,要守秩序,不能破格……不能和那些男學生們那樣沒有教養,那麼野蠻……”而後她抬起一隻袖子來:“你們知道你們是女學生嗎?記得住嗎?是女學生。”
在男學生們的麵前,她又說了那樣的話,可是一出校門不遠,連對這侮辱的憤怒都忘記了。向著喇嘛台,向著火車站。小學校,中學校,大學校,幾千人的行列……那時我覺得我是在這幾千人之中,我覺得我的腳步很有力。凡是我看到的東西,已經都變成了嚴肅的東西,無論馬路上的石子,或是那已經落了葉子的街樹。反正我是站在“打倒日本國主義”的喊聲中了。
走向火車站必得經過日本領事館。我們正向著那座紅樓咆哮著的時候,一個穿和服的女人打開走廊的門扇而出現在閃爍的陽光裏。於是那“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大叫改為“就打倒你”!她立刻就把身子抽回去了。那座紅樓完全停在寂靜中,隻是樓頂上的太陽旗被風在折合著。走在石頭道街又碰到了一個日本女子,她背上背著一個小孩,腰間束了一條小白圍裙,圍裙上還帶著花邊,手中提著一棵大白菜。我們又照樣做了,不說“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而說“就打倒你!”因為她是走在馬路的旁邊,我們就用手指著她而喊著。另一方麵,我們又用自己光榮的情緒去體會她狼狽的樣子。
第一天叫做“遊行”、“請願”,道裏和南崗去了兩部分市區。這市區有點像租界,住民多是外國人。
長官公署、教育廳都去過了,隻是“官們”出來拍手擊掌地演了一篇說,結果還是:“回學校去上課罷!”
日本要完成吉敦路這件事情,究竟“官們”沒有提到。
在黃昏裏,大隊分散在道尹公署的門前,在那個孤立著的灰色的建築物前麵,裝置著一個大圓的類似噴水池的東西。有一些同學就坐在那邊沿上,一直坐到星子們在那建築物的頂上閃亮了,那個“道尹”究竟還沒有出來,隻看見衛兵在台階上,在我們的四圍掛著短槍來回地在戒備著。而我們則流著鼻涕,全身打著抖在等候著。到底出來了一個姨太太,那聲音我們一點也聽不見。男同學們跺著腳,並且叫著,在我聽來已經有點野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