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那條斜坡的直道,走得很遠的我才告訴他:
“梁先生開教務會議,開到七點,我們等得了嗎?”
“那麼你能走嗎?肚子還疼不疼?”
“不疼,不疼。”
圓月從東邊一小片林梢透過來,暗紅色的圓月,很大很混濁的樣子,好像老人昏花的眼睛,垂到天邊去。腳下的雪不住在滑著,響著,走了許多時候,一個行人沒有遇見,來到火車站了!大時鍾在暗紅色的空中發著光,火車的汽笛震鳴著冰寒的空氣,電車、汽車、馬車、人力車,車站前忙著這一切。
順著電車道走,電車響著鈴子從我們身邊一輛一輛地過去。沒有借到錢,電車就上不去。走吧,挨著走,肚痛我也不能說。走在橋上,大概是東行的火車,冒著煙從橋下經過,震得人會耳鳴起來,索鏈一般地爬向市街去。
從崗上望下來,最遠處,商店的紅綠電燈不住地閃爍;在夜裏的人家,好像在煙裏一般;若沒有燈光從窗子流出來,那麼所有的樓房就該變成幽寂的、沒有鍾聲的大教堂了!站在崗上望下去,“許公路”的電燈,好像扯在太陽下的長串的黃色的銅鈴,越遠,那些銅鈴越增加著密度,漸漸數不過來了!
挨著走,昏昏茫茫地走,什麼夜,什麼市街,全是陰溝,我們滾在溝中。攜著手吧!相牽著走吧!天氣那樣冷,道路那樣滑,我時時要滑倒的樣子,腳下不穩起來,不自主起來,在一家電影院門前,我終於跌倒了,坐在冰上,因為道上無處不是冰。膝蓋的關節一定受了傷害,他雖拉著我,走起來也十分困難。
“肚子跌痛了沒有?你實在不能走了吧?”
到家把剩下來的一點米煮成稀飯,沒有鹽,沒有油,沒有菜,暖一暖肚子算了。吃飯,肚子仍不能暖,餅幹盒子盛了熱水,盒子漏了。郎華又拿一個空玻璃瓶要盛熱水給我暖肚子,瓶底炸掉下來,滿地流著水。他拿起沒有底的瓶子當號筒來吹。在那嗚嗚的響聲裏邊,我躺到冰冷的床上。
32.買皮帽
蕭紅
“破爛市”上打起著陰棚,很大一塊地盤全然被陰棚連絡起來,不斷地擺著攤子:鞋、襪、帽子、麵巾,這都是應用的東西。擺出來最多的,是男人的褲子和襯衫。我打量了郎華一下,這褲子他應該買一條。我正想問價錢的時候,忽然又被那些大大小小的皮外套吸引住。仰起頭,看那些掛得很高的、一排一排的外套,寬大的領子,黑色毛皮的領子,雖是馬車夫穿的外套,郎華穿不也很好嗎?又正想問價錢,郎華在那邊叫我:
“你來。這個帽子怎麼樣?”他拳頭上頂著一個四個耳朵的帽子,正在轉著彎看。我一見那和貓頭一樣的帽子就笑了,我還沒有走到他近邊,我就說:“不行。”
“我小的時候,在家鄉盡戴這個樣帽子。”他趕快頂在頭上試一試。立刻他就變成個小貓樣,“這真暖和。”他又把左右的兩個耳朵放下來,立刻我又看他像個小狗——因為小時候爺爺給我買過這樣“叭狗帽”,爺爺叫它“叭狗帽”。
“這帽子暖和得很!”他又頂在拳頭上,轉著彎,搖了兩下。
腳在陰棚裏凍得難忍,在小的行人道跑了幾個彎子,許多“飛機帽”,這個,那個,他都試過。黑色的比黃色的價錢便宜兩角,他喜歡黃色的,同時又喜歡少化兩角錢,於是走遍陰棚在尋找。
“你的……什麼的要?”出攤子的人這樣問著。同是中國人,卻把中國人當作日本或是高麗人。
我們不能買他的東西,很快地跑了過去。
郎華帶上飛機帽了!兩個大皮耳朵上麵長兩個小耳朵。
“快走啊,快走。”
繞過不少路,才走出陰棚。若不是他喊我,我真被那些衣裳和褲子戀住了,尤其是馬車夫們穿的羊皮外套。
重見天日時,我慌忙著跟上郎華去!
“還剩多少錢?”
“五毛。”
走過菜市,從前吃飯那個小飯館,我想提議進去吃包子,一想到五角錢,隻好硬著心腸,背了自己的願望走過飯館。五角錢要吃三天,哪能進飯館子?
街旁許多賣花生、瓜子的。
“有銅板嗎?”我拉了他一下。
“沒有,一個沒有。”
“沒有,就完事。”
“你要買什麼?
“不買什麼!”
“要買什麼,這不是有票子嗎?”他停下來不走。
“我想買點瓜子,沒有銅板就不買。”
大概他想:愛人要買幾個銅板瓜子的願望都不能滿足!於是慷慨地摸著他的衣袋。
這不是給愛人買瓜子的時候,吃飯比瓜子更要緊;餓比愛人更要緊。
風雪吹著,我們走回家來了,手疼,腳疼,我白白地跟著跑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