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值錢,我也不賣。你走吧!”
“這鍋漏啦!漏鍋……”他的手來回地推動鍋底,嘭響一聲,再嘭響一聲。
我怕他把鍋底給弄掉下來,我很不願意:“不賣了,你走吧!”
“你看這是廢貨,我買它賣不出錢來。”
我說:“天天燒飯,哪裏漏呢?”
“不漏,眼看就要漏,你摸摸這鍋底有多麼薄?”最後,他又在小鍋底上很留戀地敲了兩下。
小鍋第二天早晨又用它燒了一次飯吃,這是最後的一次。我傷心,明天它就要離開我們到別人家去了!永遠不會再遇見,我們的小鍋。沒有錢買米的時候,我們用它盛著開水來喝;有米太少的時候,就用它煮稀飯給我們吃。現在它要去了!
共患難的小鍋呀!與我們別開,傷心不傷心?
舊棉被、舊鞋和襪子,賣空了!空了……
還有一隻劍,我也想要拍賣它,郎華說:
“送給我的學生吧!因為劍上刻著我的名字,賣是不方便的。”
前天,他的學生聽說老師要走,哭了。
正是練武術的時候,那孩子手舉著大刀,流著眼淚。
(作為“隨筆兩篇”之一,首刊於1936年8月1日《文季》月刊第1卷第3期)
38.訪問
蕭紅
這是寒帶的,俄羅斯式的家屋:房身的一半是埋在地下,從外麵看去,窗子幾乎與地平線接近著。門廳是突出來的,和一個方形的亭子似的與房子接連著。門廳的外部,用毛草和麻布給他穿起了衣裳,就這樣,門扇的邊沿仍是掛著白色的霜雪。
隻要你一踏進這家屋去,你立刻就會相信這是夏季,或者在你的感覺裏麵會出現一個比夏季更舒適的另外的一個季節。人在這家屋裏邊,隻穿著單的衣裳,也還打開著領口。陽光在沙發上跳躍著。大火爐上,水壺的蓋子為了水的滾煮的緣緣,克答克答地在響。窗台的花盆裏生著綠色的毛絨草。總之,使人立刻就會放棄了對於冬季的怨恨和怕懼。
我來過這房屋三次。第一次我是來訪我的朋友,可以說每次我都是來訪我的朋友。在最末這一次我的來訪是黃昏時候。在冬季的黃昏裏,所有的房屋都呈現著灰白色,好像是出了林子的白兔,為了疲倦到處躺臥下來。
我察看了一下房號,在被遺留下來的太陽的微光裏麵那完全是模糊的,藍色的牌子上麵,並分辯不出寫著什麼字數。我察看著那突出來的門廳,然而每家的門廳都是一律。我雖來過這房子兩次,但那都是日裏。我開始留心著窗口,我的朋友的窗口是擺著一盆淺綠色的毛絨草,於是我穿著這灰色天空下模糊的家屋而徘徊……
“唔!”門廳旁邊嵌著的那塊小玻璃,在我的記憶上恍了一下。我記得別的門廳是沒有這塊玻璃的。
我既認出了這個門廳,然而窗子裏並沒有燈光,我已經感到超過半數以上的失望!
“也許是睡覺了吧?可是這麼早?”我打過門以後,並沒有立刻走出人來,連回聲也沒有,隻是狗在門裏邊叫著。
“可多?可多?”我聽出來這是女房東的聲音。“誰?誰?”自然她說的是俄語。
“請!請進來等一等……你的朋友,五點鍾就回來的。”
方塊糖、咖啡,還有她親手製作的點心。她都拿出來陪著我吃。方塊糖是從一個紙盒裏麵取出來的,她把手伸到紙盒的底邊,一塊一塊攫了出來。
“唔,這是不很多,但是,吃……吃!”
起初她還時時去看那掛在牆上的手表。
“姑娘,請等一刻,五點鍾,你的朋友是回來的,最多也不過六點鍾……”漸漸她把我看成完全是來訪她的。她開始讀一段書給我聽,讀得很長,並且使我完全不懂。
“明白了嗎?姑娘……”
“不,不十分明白。”
“嗬哈!”她搖一下那翠藍色的大耳環,留戀和羨慕使她灰色的嘴唇不能夠平順地播送著每個字的尾音。
“明白嗎?姑娘,多麼出色的故事!多麼……我見過真的這樣的戀愛,真的,我也有過這樣的戀愛。明白一點嗎?還是全明白了?”
“不,我一點也不明白。”
但是她並不停下來給我解釋。那攤在她膝頭上的快要攤散的舊書,她用十個手指在把持著。
“唔!吃茶吧!”大概她已經讀到了段落。把書放在桌子上,用一塊糖在分著書頁的界限。
“咖啡,我是隻預備這一點點,我來到中國,就從來沒多預備過……可我會繡花邊了。從前我是連知道也不知道,現在我繡得很好了。你願意看一看嗎?我有各種各樣的花邊……俄羅斯的花邊和俄羅斯的跳舞一樣漂亮……有名的,是,全世界是知道的……”
我始終看成她是猶太人,她的頭發雖然卷曲而是黑色,隻有猶太人是這樣的頭發;同時她的大耳環也和猶太人的耳環一樣,大而且沉重。
“不,姑娘,要看不要看呢?我想還是看一看的好……”她緊一緊那掛著穗子的披肩,想要站起來,但是椅背上像有什麼東西牽著她的披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