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麼……這是……”那張椅子的靠背有許多彎彎曲曲的鐵絲爬行著,並且在她摘取著掛在鐵絲上的披肩時,那椅子吱吱的響起,好像要碎下來。
“姑娘,這花邊嗎!花邊,花邊……高貴的家庭需要花邊的地方很多,比方……被套、女睡衣、窗簾,考究一點的主婦連飯巾也是釘起花邊來的。多多的,用的地方多多的,趕快學一學吧!”
於是看到她的花邊,但是一點也不出色。那上麵已經染著灰塵,有的像是用水洗過,但是也沒有洗淨的樣子,仿佛是些生著斑點的樹葉連結了起來的。
“姑娘,學起來很快,你看我這盤機器,你會用機器吧!隻要一個月,隻要一個月……學費是三塊錢……”
狗在床上跳來跳去,床已經顯著顫動和發響。這狗時時會打斷我們的談話。它從床上跳到桌子上,又從桌子跳到窗台上去。這房間一切家具隔著過小的距離,床和窗子的距離中間擺著一張方桌——就是我們坐著喝茶的方桌——再就是大爐台,再就是腳下的痰盂。
“喝茶吧!這茶是不很好,我是到中國從來沒預備過好茶。那麼,吃餅幹……她把那盛餅幹破了邊沿的盤子向我這邊推了推,於是她把眼睛幾乎合起來問著我:“你不喜歡?你不喜歡吃這東西?”
我一邊看著她那善於表情的樣子,一邊伸手去取茶杯。於是發見桌子上麵隻擺著一個杯子,我用眼滿屋裏尋找,但也沒有第二隻杯子。我已經感到了疲倦,我想另一天再來訪我的朋友。我站起來時,小狗扯住了我衣裳的襟角。
“看吧!姑娘,這狗最歡迎客人……再坐一坐,等一等,你的朋友大概就要回來的……我把火爐加一點木片……你看,我和狗一道生活著,也實在悶了。它隻是跳著使我愛它,有時也使我厭煩它。但是它不會說話……雖然我發怒的時候它怕我,但它不知道我靈魂的顏色……”她打開了爐門,爐火在她的耳環上麵擁抱,火光顫動著的熱力好像增強了她黑色的頭發的卷曲。她的胳臂在動作的時候,那披肩的一個角部要從肩上流了下來,小狗在縈卷她那金黃色披肩的穗頭。
她說那是“非洲狗”,看起來簡直和袋鼠一樣,毛皮稀疏得和一條脫了鱗的魚相似。但在火光裏麵,它已像增強了美麗,它活潑。它豎起來的和耗子一般的耳朵也透著明。
爐門閉起來了,燈光增添了它的強度。當她坐下來,把披肩整理好,又要談下去的時候,小狗在窗台上撕扯著窗簾的角落……
她說到“宮廷”,說到“尼古拉”,她說到一些華貴的事物上去的時節,她的兩臂都完全分張開,好像要在空中去環抱她所講的一切。並且椅子也唧唧吱吱的響了起來。
“我嗎!我此刻不算什麼生活了,俄羅斯,我敢相信,俄羅斯的奴仆也沒有像我這樣過活的……貴人完全破壞得一點也不存在了……貴人完全被他們趕到中國和別的國去了……好生活,哪裏還有好生活?俄羅斯的偉大消滅了……”這時候她拾了一塊餅幹伏在手掌上,她眼睛黑色的睫毛很快地閃合了一下,嘴唇好像波浪似的開始蕩動:“你見過嗎?這叫餅幹,這是什麼餅幹呢?狗也怕不想吃這東西……”
於是她把她手掌上的小硬塊向著那袋鼠一樣的狗擲了過去。果然在玻璃窗上發出一聲相撞的響聲,狗的牙齒開始和餅幹接觸著,好像開始和什麼骨類接觸著似的。
“姑娘,你知道,這不是俄羅斯的狗,俄羅斯沒有這樣下賤的狗,從前我是養過的,隻吃肉和湯,其餘什麼也不吃,麵包也不吃……”
後來又談到咖啡,又談到跳舞……
她做著姿式,在顫抖的地板上她還打了幾個旋風……
“俄羅斯的跳舞和俄羅斯的花邊一樣有名,是全世界頂有名的……”她坐了下來,好像她剛剛恢複了的青春又從她滑了下去:“可是關於花邊,我要找幾個學生,為的是生活,一點點的補助……你看,兩個房子,我住在廚房裏麵,實在是小得可以……前幾年我就教人做花邊,可是慢慢少了下來……到現在簡直沒有人注意我……我來到中國18年……不,19年了,那年,我是22歲。剛結過婚……可是現在教花邊了……是的……教花邊了……。”
窗子的上角,一顆星從簾子的縫際透了進來,她去把簾子舒展了一次。她說:“這不是俄羅斯的星光,請不要照我……”她搖著頭,她的大耳環在她很細的頸部蕩了幾下,於是她伸出去那青白的手把那顆星光遮掩了起來。
我走出這俄羅斯式的家屋的時候,那黑色的非洲狗向我叫了幾聲。
“姑娘!花邊……有什麼人要學花邊,請介紹一下……”
我想起了,我的朋友說過,她的房東是舊俄時代一個將軍的女兒。
於是我們說著再見。我向街道走去,她卻關了門。隔著門,我聽她大聲喚著:
“格賓克!格賓克!”這大概是那非洲狗的名字。
193617
(首刊於1936年1月20日上海《海燕》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