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行動描寫範文閱讀·39.索菲亞的愁苦
蕭紅
僑居在哈爾濱的俄國人那樣多。從前他們罵著:“窮黨,窮黨。”
連中國人開著的小酒店或是小食品店,都怕“窮黨”進去。誰都知道“窮黨”喝了酒,常常會討不出錢來。
可是現在那罵著窮黨的,他們做了“窮黨”了:馬車夫,街上的浮浪人,叫化子,至於那大胡子的老磨刀匠,至於那去過歐戰的獨腿人,那拉手風琴在乞討銅板的,人們叫他街頭音樂家的獨眼人。
索菲亞的父親就是馬車夫。
索菲亞是我的俄文教師。
她走路走得很漂亮,像跳舞一樣。可是,她跳舞跳得怎樣呢?那我不知道,因為我還不懂得跳舞。但是我看她轉著那樣圓的圈子,我喜歡她。
沒多久,熟識了之後,我們是常常跳舞的。“再教我一個新步法!這個,你看我會了。”
桌上的表一過12點,我們就停止讀書。我站起來,走了一點姿式給她看。
“這樣可以嗎?左邊轉,右邊轉,都可以!”
“怎麼不可以!”她的中國話講得比我們初識的時候更好了。
為著一種感情,我從不以為她是一個“窮黨”,幾乎連那種觀念也沒有存在。她唱歌唱得也很好,她又教我唱歌。有一天,她的手指甲染得很紅的來了。還沒開始讀書,我就對她的手很感到趣味,因為沒有看到她裝飾過。她從不塗粉,嘴唇也是本來的顏色。
“嗯哼,好看的指甲啊!”我笑著可是她沒笑,她一半說著俄國話。‘涅克拉西為’。
“嗬!壞的,不好的,‘涅克拉西為’是不美的、難看的意思。”
我問她:“為什麼難看呢?”
“讀書,讀書,11點鍾了。”她沒有回答我。
後來,我們再熟識的時候,不僅跳舞,唱歌,我們談著服裝,談著女人:西洋女人,東洋女人,俄國女人,中國女人。有一天,我們正在講解著文法,窗子上有紅光閃了一下,我招呼著:
“快看!漂亮哩!”房東的女兒穿著紅緞袍子走過去。
我想,她一定要稱讚一句。可是她沒有:
“白吃白喝的人們!”
這樣合乎文法完整的名詞,我不知道為什麼她能說出來?當時,我隻是為著這名詞的構造而驚奇。至於這名詞的意義,好像以後才發現出來。
後來,過了很久,我們談著思想,我們成了好友了。
“白吃白喝的人們,是什麼意思呢?”我已經問過她幾次了,但仍常常問她。她的解說有意思:“豬一樣的,吃得很好,睡得很好。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
“那麼,白吃白喝的人們將來要做‘窮黨’了吧?”
“是的,要做‘窮黨’的。不,可是……”她的一絲笑紋也從臉上退走了。
不知多久,沒再提到“白吃白喝”這句話。我們又回轉到原來友情上的寸度:跳舞、唱歌,連女人也不再說到。我的跳舞步法也和友情一樣沒有增加,這樣一直繼續到“巴斯哈”節。
節前的幾天,索菲亞手臉色比平日更慘白些,嘴唇白得幾乎和臉色一個樣,我也再不要求她跳舞。
就是節前的一日,她說:“明天過節,我不來,後天來。”
後來,她來的時候,她向我們說著她愁苦,這很意外。友情因為這個好像又增加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