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行動描寫範文閱讀·39.索菲亞的愁苦(3 / 3)

等我們再開始講話,索菲亞她走到屋角長青樹的旁邊:

“屋子太沒趣了,找不到靈魂,一點生命也感不到的活著啊!冬天屋子冷,這樹也黃了。”

我們的談話,一直繼續到天黑。

索菲亞述說著在落雪的一天,她跌了跤,從前安得來夫將軍的兒子在路上罵她“窮黨。”

“……你說,那豬一樣的東西,我該罵他什麼呢?——罵誰‘窮黨’!你爸爸的骨頭都被‘窮黨’的煤油燒掉了——他立刻躲開我,他什麼話也沒有再回答。‘窮黨’,吉卜西人也是‘窮黨’,猶太人也是‘窮黨’。現在真正的‘窮黨’還不是這些人,那些沙皇的子孫們,那些流氓們才是真正的‘窮黨’。”

索菲亞的情感約束著我,我忘記了已經是應該告別的時候。

“去年的‘巴斯哈’節,爸爸喝多了酒,他傷心……他給我們跳舞,唱高加索歌……我想他唱的一定不是什麼歌曲,那是他想他家鄉的心情的嚎叫,他的聲音大得厲害哩!我的妹妹米娜問他:‘爸爸唱的是哪裏的歌?’他接著就唱起‘家鄉’‘家鄉’來了,他唱著許多家鄉。我們生在中國地方,高加索,我們對它一點什麼也不知道。媽媽也許是傷心的,她哭了!猶太人哭了——拉手風琴的人,他哭的時候,把吉卜賽女孩抱了起來。也許他們都想著‘家鄉’。可是,吉卜賽女孩不哭,我也不哭。米娜還笑著,她舉起酒瓶來跟著父親跳高加索舞,她一再說:‘這就是火把!’爸爸說:‘對的。’他還是說高加索舞是有火把的。米娜一定是從電影上看到過火把。……爸爸舉著三弦琴。”

索菲亞忽然變了一種聲音:

“不知道吧!為什麼我們做‘窮黨’?因為是高加索人。哈爾濱的高加索人還不多,可是沒有生活好的。從前是‘窮黨’,現在還是‘窮黨’。爸爸在高加索的時候種田,來到中國也是種田。現在他趕馬車,他是1912年和媽媽跑到中國來。爸爸總是說:“哪裏也是一樣,幹活計就吃飯。”這話到現在他是不說的了……”

她父親的馬車回來了,院裏啷啷地響著鈴子。

我再去看她,那是半年以後的事,臨告別的時候,索菲亞才從床上走下地板來。

“病好了我回國的。工作,我不怕,人是要工作的。傳說,那邊工作很厲害。母親說,還不要回去吧!可人們沒有想想,人們以為這邊比那邊待他還好!”走到門外她還說:

“‘回國證’怕難一點,不要緊,沒有‘回國證’,我也是要回去的。”她走路的樣子再不像跳舞,遲緩與艱難。

過了一個星期,我又去看她,我是帶著糖果。

“索菲亞進了醫院的。”她的母親說。

“病院在什麼地方?”

她的母親說的完全是俄語,那些俄文的街名,無論怎樣是我所不懂的。

“可以嗎?我去看看她?”

“可以,星期日可以,平常不可以。”

“醫生說她是什麼病?”

“肺病,很輕的肺病,沒有什麼要緊。‘回國證’她是得不到的,‘窮黨’回國是難的。”

我把糖果放下就走了。這次送我出來的不是索菲亞,而是她的母親。

(首刊於1936年4月10日上海《大公報》副刊《文藝》第1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