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行動描寫範文閱讀·41.逃難
蕭紅
這火車可怎能上去?要帶東西是不可能。就單人說吧,也得從下邊用人抬。
何南生在抗戰之前做小學教員,他從南京逃難到陝西,遇到一個朋友是做中學校長的,於是他就做了中學教員。做中學教員這回事先不提。就單說何南生這麵貌,一看上去真使你替他發愁。兩個眼睛非常光亮而又時時在留神,凡是別人要看的東西,他卻躲避著,而別人不要看的東西,他卻偷看著。他還沒開口說話,他的嘴先向四邊咧著,幾乎把嘴咧成一個火柴盒形,那樣子使人疑心他吃了黃連。除了這之外,他的臉上還有點特別的地方。就是下眼瞼之下那兩塊豆腐塊樣突起的方形筋肉,無管他在說話的時候,在笑的時候,在發愁的時候,那兩塊筋肉永久不會運動。就連他最好的好朋友,不用說,就連他的太太吧!也從沒有看到他那兩塊磚頭似的筋肉運動過。
“這是幹什麼……這些人。我說,中國人若有出息真他媽的……”
何南生一向反對中國人,就好像他自己不是中國人似的。抗戰之前反對得更厲害,抗戰之後稍稍好了一點,不過有時候仍舊來了他的老毛病。
什麼是他的老毛病呢?就是他本身將要發生點困難的事情,也許這事情不一定發生。隻要他一想到關於他本身的一點不痛快的事,他就對全世界懷著不滿。好比他的襪子晚上脫的時候掉在地板上,差一點沒給耗子咬了一個洞,又好比臨走下講台的當兒,一腳踏在一隻粉筆頭上,粉筆頭一滾,好險沒有跌了一交。總之,危險的事情若沒有發生就過去了,他就越感到那危險得了不得,所以他的嘴上除掉常常說中國人怎樣怎樣之外,還有一句常說的就是:“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哪……”
他一回頭,又看到了那塞滿著人的好像鴨籠似的火車。
“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哪?”現在他所說的到那時候可怎麼辦,是指著到他們逃難的時候可怎麼辦。
何南生和他的太太送走了一個同事,還沒有離開站台,他就開始不滿意。他的眼睛離開那火車第一眼看到他的太太,就覺得自己的太太胖得像笨豬,這在逃難的時候多麻煩。
“看吧,到那時候可怎麼辦!”他心裏想著:“再胖點就是一輛火車都要裝不下啦!”可是他並沒有說。
他又想到,還有兩個孩子,還有一隻柳條箱,一隻豬皮箱,一個網籃。三床被子也得都帶著……網籃裏邊還裝著兩個白鐵鍋。到哪裏還不是得燒飯呢!逃難,逃到哪裏還不是得先吃飯呢!不用說逃難,就說抗戰吧,我看天天說抗戰的逃起難來比誰都來得快,而且帶著孩子老婆鍋碗瓢盆一大堆。
在路上他走在他太太的前邊。因為他心裏一煩亂,就什麼也不願意看。他的脖子向前探著,兩個肩頭低落下來,兩隻胳臂就像用稻草做的似的,一路上連手指尖都沒有彈一下。若不是看到他的兩隻腳還在一前一後地移動著,真要相信他是畫匠鋪裏的紙彩人了。
這幾天來何南生就替他們的家庭憂著心,而憂心得最厲害的就是從他送走那個同事,那快要壓癱人的火車的印象總不能去掉。可是也難說,就是不逃難,不抗戰,什麼事也沒有的時候,他也總是膽顫心驚的。這一抗戰,他就覺得個人的幸福算完全不用希望了,他就開始做著倒黴的準備。倒黴也要準備的嗎?讀者們可不要稀奇,現在何南生就要做給我們看了:1938年3月15日,何南生從床上起來了,第一眼他看到的,就是牆上他己準備好的日曆。
“對的,是今天,今天是15……”
一夜他沒有好好睡,凡是他能夠想起的,他就一件一件的無管大事小事都把它想一遍,一直聽到了潼關的炮聲。
敵人占了風陵渡和我們隔河炮戰已經好幾天了。這炮聲夜裏就停息,天一亮就開始。本來這炮聲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何南生也不怕,雖然他教書的那個學校離潼關幾十裏路。照理應該害怕,可是因為他的東西都通通整理好了,就要走了,還管他炮戰不炮戰呢!
他第二眼看到的就是他太太給他擺在枕頭旁邊的一雙新襪子。
“這是幹什麼?這是逃難哪……不是上任去呀……你知道現在襪子多少錢一雙……”他喊著他的太太:“快把舊襪子給我拿來!把這新襪子給我放起來。”
他把腳尖伸進拖鞋裏去,沒有看見破襪子破到什麼程度,那露在後邊的腳跟,他太太一看到就咧起嘴來。
“你笑什麼,你笑!這有什麼好笑的……還不快給孩子穿衣裳。天不早啦……上火車比登天還難,那天你還沒看見。襪子破有什麼好笑的,你沒看到前線上的士兵呢!都光著腳。”這樣說,好像他看見了,其實他也沒有看見。
十一點鍾還有他的一點鍾曆史課,他沒有去上,兩點鍾他要上車站。
他吃午飯的時候,一會看看鍾,一會揩揩汗。心裏一著急,所以他就出汗。學生問他幾點鍾開車,他就說:“六點一班車,八點還有一班車。我是預備六點的,現在的事難說,要早去,何況我是帶著他們……”他所說的“他們”,是指的孩子、老婆和箱子。
因為他是學生們組織的抗戰救國團的指導,臨走之前還得給學生們講幾句話。他講的什麼,他沒有準備,他一開頭就說,他說他三五天就回來,其實他是一去就不回來的。最後一句說的是最後的勝利是我們的……其餘的他說,他與陝西共存亡,他絕不逃難。
何南生的一家,在五點二十分鍾的時候,算是全來到了車站:太太、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一個柳條箱、一個豬皮箱、一隻網籃,三個行李包。為什麼行李包這樣多呢?因為他把雨傘、字紙簍、舊報紙都用一條破被子裹著,算作一件行李;又把抗戰救國團所發的棉製服,還有一雙破棉鞋,又用一條被子包著,這又是一個行李;那第三個行李,一條被子,那裏邊包的東西可非常多:電燈炮、粉筆箱、羊毛刷子、掃床的掃帚、破揩布兩三塊、洋蠟頭一大堆、算盤子一個、細鐵絲兩丈多,還有一團白線,還有肥皂盒蓋一個,剩下又都是舊報紙。
隻舊報紙他就帶了50多斤。他說:到哪裏還不得燒飯呢?還不得吃呢?而點火還有比報紙再好的嗎?這逃難的時候,能儉省就儉省,肚子不鋨就行了。
除掉這三個行李,網籃也最豐富:白鐵鍋、黑瓦罐、空餅幹盒子、掛西裝的弓形的木架、洗衣裳時掛衣裳的繩子,還有一個掉了半個邊的陝西土產的痰盂、還有一張小油布,是他那個兩歲的女孩夜裏鋪在床上怕尿了褥子用的,還有兩個破洗臉盆。一個洗臉的一個洗腳的。還有油烏的筷子籠一個,切菜刀一把,筷子一大堆,吃飯的飯碗30多個,切菜墩和飯碗是一個朋友走留給他的。他說:逃難的時候,東西隻有越逃越少,是不會越逃越多的。若可能就多帶些個,沒有錯,丟了這個還有那個,就是扔也能夠多扔幾天呀!還有好幾條破褲子都在網籃的底上,這個他也有準備。
他太太在裝網籃的時候問他:“這破褲子要它做什麼呢?”
他說:“你看你,萬事沒有打算,若有到難民所去的那一天,這個不都是好的嗎?”
所以何南生這一家人,在他領導之下,五點二十分鍾才全體到了車站,差一點沒有趕上火車——火車六點開。
何南生一邊流著汗珠,一邊覺得這回可萬事齊全了。他的心上有八分樂,他再也想不起什麼要拿而沒有拿的。因為他已經跑回去三次。第一次取了一個花瓶,第二次又在燈頭上擰下一個燈傘來,第三次他又取了忘記在灶台上的半盒刀牌煙。
火車站離他家很近,他回頭看看那前些日子還是白的,為著怕飛機昨天才染成灰色的小房。他點起一隻煙來,在站台上來回地噴著,反正就等火車來,就等這一下了。
“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哪!”照理他正該說這一句話的時候。站台上不知堆了多少箱子、包裹,還有那麼一大批流著血的傷兵,還有那麼一大堆吵叫著的難民。這都是要上六點鍾開往西安的火車。但何南生的習慣不是這樣,凡事一開頭,他最害怕。總之一開頭他就絕望,等到事情真來了,或是越來越近了,或是就在眼前,一到這時候,你看他就安閑得多。
火車就要來了,站台上的大鍾已經五點四十一分。
他又把他所有的東西看了一遍,一共是大小六件,外加熱水瓶一個。
“實在沒有什麼東西忘記了吧!你再好好想想!”他問他的太太說。
他的女孩跌了一交,正在哭著,他太太就用手給那孩子抹鼻涕:“喲!我的小手帕忘下了呀!今天早晨洗的,就掛在繩子上。我想著想著。說可別忘了,可是到底忘了,我覺得還有點什麼東西,有點什麼東西,可就想不起來。”
何南生早就離開太太往回跑了。
“怎麼能夠丟呢?你知道現在的手帕多少錢一條?”他就用那手帕揩著臉上的汗,“這逃難的時候,我沒說過嗎!東西少了可得節約,添不起。”
他剛喘上一口氣來,他用手一摸口袋,早晨那雙沒有舍得穿的新襪子又沒有了。
“這是丟在什麼地方啦?他媽的……火車就要到啦……三四毛錢,又算白扔啦!”
火車誤了點,六點五分鍾還沒到,他就趁這機會又跑回去一趟。襪子果然找到了,托在他的掌心上,他正在研究著襪子上的花紡紋。他聽他的太太說“你的眼鏡呀……”
可不是,他一摸眼鏡又沒有了。本來他也不近視,也許為了好看,他戴眼鏡。
他正想回去找眼鏡,這時候,火車到了。
他提起箱子來,向車門奔去。他擠了半天沒有擠進去。他看別人都比他來的快,也許別人的東西輕些。自己不是最先奔到車門口的嗎?怎麼不上去,卻讓別人上去了呢?大概過了10分鍾,他的箱子和他仍舊站在車廂外邊。
“中國人真他媽的………真是天生的中國人。”他的帽子被擠下去時,他這樣罵著。
火車開出去好遠了,何南生的全家仍舊完完全全地留在站台上。
“他媽的,中國人要逃不要命,還抗戰呢!不如說逃戰吧!”他說完了“逃戰”,還四邊看一看,這車站上是否有自己的學生或熟人。他一看沒有,於是又抖著他那被撕裂的長衫:“這還行,這還沒有見個敵人的影,就嚇沒魂啦!要擠死啦!好像屁股後邊有大炮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