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行動描寫範文閱讀·41.逃難(2 / 3)

八點鍾的那次開往西安的列車進站了,何南生又率領著他的全家向車廂衝去。女人叫著,孩子哭著,箱子和網籃又擠得吱咯的亂響。何南生恍恍惚惚地覺得自己是跌倒了,等他站起來,他的鼻子早就流了不少的血,血染著長衫的前胸。他太太報告說,他們隻有一隻豬皮箱子在人們的頭頂上被擠進了車廂去。

“那裏裝的都是什麼東西?”他著急,所以連那豬皮箱子裝的什麼東西都弄不清了。

“你還不知道嗎?不都是你的衣裳?你的西裝……”

他一聽這個還了得!他就向著他太太所指的那個車廂尋去。火車就開了。起初開得很慢,他還跟著跑,他還招呼著,而後隻得安然地退下來。

他的全家仍舊留在站台上,和別的那些沒有上得車的人們留在一起。隻是他的豬皮箱子自己跑上火車去走了。

“走不了,走不了,誰讓你帶這些破東西呢?我看……”太太說。

“不帶,不帶,什麼也不帶……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哪!”

“讓你帶吧!我看你現在還帶什麼!”

豬皮箱不跟著主人而自己跑了。飽滿的網籃在枕木旁邊裂著肚子,小白鐵鍋癟得非常可憐。若不是它的主人,就不能認識它了。而那個黑瓦罐竟碎成一片一片的。三個行李隻剩下一個完整的,他們的兩個孩子正坐在那上麵休息。其餘的一個行李不見了。另一個被撕裂了。那些舊報紙在站台上飛,柳條箱也不見了,記不清是別人給拿去了,還是他們自己抬上車去了。

等到第三次開往西安的火車,何南生的全家總算全上去了。到了西安一下火車,先到他們的朋友家。

“你們來了嗬!都很好!車上沒有擠著?”

“沒有,沒有,就是丟點東西……還好,還好,人總算平安。”何南生的下眼瞼之下的那兩塊不會運動的筋肉,仍舊沒有運動。

“到那時候……”他又想要說到那時候可怎麼辦。沒有說,他想算了吧!抗戰勝利之前,什麼能是自己的呢?抗戰勝利之後什麼不都有了嗎?

何南生平靜的把那一路上抱來的熱水瓶放在了桌子上。

(首刊1939年1月《文摘》戰時旬刊第41、42合刊)

42.故鄉情

林海音

英子二十八歲

阿烈哥哥:

給您寫這封信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真是形容不出來!哥哥,您還認得出妹妹的筆跡嗎?自從故鄉大地震的那一次,您寫信告訴我們說,家人已無家可歸。暫住在搭的帳篷裏,算來已經十年不通信了。這十年中,您會以為我忘記故鄉了嗎?實在是失鄉的痛苦與日俱增,歲歲月月都像是在期待什麼,又像是無依無靠無奈何,但是真正可期待的日子終於到臨。八月十五日的中午,所有的日本人都跪下來,聽他們的“天皇”廣播出來的降書。我在工作了四年的藏書樓上,臉貼著玻璃窗向外看,心中卻起伏著不知怎樣形容的心情,隻覺得萬波傾蕩,把我的思潮帶到遠遠的天邊,又回到近近的眼前!喜怒哀樂,融成一片!哥哥,您雖和我們隔著千山萬水,這種滋味卻該是同樣的吧?這是包著空間和時間的夢覺!

讓我來告訴哥哥一個最好的消息,就是我們就預備還鄉了。從一無所知的童年時代,到兒女環膝的做了母親,這些失鄉的歲月,是怎樣挨過來的?雷馬克說:“沒有根而生存,是需要勇氣的!”我們受了多少委屈,都單單是為了熱愛故鄉,熱愛祖國,這一切都不要說了吧,這一切都譬如是昨天死去的吧,讓我們從今抬起頭來,生活在一個有家、有國、有根、有底的日子裏!

哥哥您知道嗎?最小的妹妹已經亭亭玉立了,我們五個之中,三個已為人妻母,兩個浴在愛河裏。媽媽仍不見老,人家說年齡在媽媽身上是不留痕跡的!而我們也聽說哥哥有了四千金,大家見麵都要裝得老練些啊!

妹妹和弟弟有無限的惆悵,當他們決定回到陌生的故鄉,卻又怕不知道故鄉如何接待這一群流浪者,夠溫暖嗎?足以浸沁孤兒般的幹涸嗎?

哥哥,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您就準備著歡迎我們吧!對了,您還要告訴認識英子的那位阿婆(相信她還健在)英子還鄉的消息吧,我要她領著我去到我童年玩耍的每一個地方,我要溫習兒時的夢。好在這一切都不忙的,我會在故鄉長久、長久、長久的呆下去,有的是時間去補償我二十多年的鄉戀。哥哥,為我吻一下故鄉的泥土吧!再會,再會,再會的日子是這樣的近了!

1951年

43.送我一張相片

梅克夫人

仁慈的彼得·伊裏奇先生:

你的複信使我內心愉快,這是我久未經驗過的啦。但你一定知道人類的特性——他得到的越多,要求的也就越多。我曾向你保證不會發生惡劣的傾向,但是我現在開始懷疑我自己的力量了,因為我敢於向你要求一種巨大的恩惠——這恩惠也許是很不合傳統的。

一個像我這樣子生活著的人——過著一種隱逸的生活,愈來就愈覺得人間所謂傳統,所謂社會規則,所謂禮節,不過是毫無意義的聲音。關於這一點,我不知道你的意見如何,彼得·伊裏奇,但是照我所知道的看起來,我相信,假如我錯了,你會比任何人更會原諒我。如果你歡喜的話,幹脆說一個“不”字,也不必解釋——我的要求就是:送我一張相片。相片我原來是已經有了兩張的,但我要你寄一張來。我要在你的臉上,尋出你寫音樂時使你激動的思想和感情,因為你的音樂把人趕入一個激動、希望和無可靨足的憧憬著的世界。在你的音樂中,有著多少快樂和憂愁嗬——雖則是憂愁,那還是誰也不肯放手的憂愁。在你的音樂中,一個人感到了他最高的權力,他最大的希望,和現實所不能供給的一種幸福。我最初聽到你的音樂是《暴風雨》,它給我的印象,簡直描寫不出來。聽了幾天我還好像在昏迷中,簡直不能自拔……

我得承認,我是沒有能力把音樂家和人分別開來的,而在音樂家身上,比之在旁人身上,我更能尋找我所憧憬著的人間的特質。我所理想的人就是音樂家,但隻有人格與才能相等的時候,他才能夠造成一種深刻而真摯的印象。反過來說,假如在音樂家身上沒有“人”,那麼他的作品愈加音樂化,則我認為他愈加是一個活的謊話、一個偽善者、一個剝削者。我認為“音樂家的人”,是大自然的最偉大的創造之一。甚至經過多少錯誤和失望,我還不能夠改變我的意見。這就是為什麼我對音樂家感到這麼大的興趣,為什麼我聽了你的偉大的音樂,感到最初的巨大快樂時,要馬上知道創造這些音樂的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我開始找更多的機會認識你,決不肯讓這一類的資料逃過我。我傾聽一般的意見,個人的評論,傾聽任何機會的意見,我可以告訴你,別人的批評常常使我非常熱烘烘的——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嗜好!最近我在一次談話裏麵,聽見人家引用了你的意見——而這意見使我激動得很厲害:這意見多麼像我呀,這使你非常接近,非常親切。我認為,意見和感情的相同,比之接觸更能把兩個人結合在一起,這樣子,兩個人盡管相距很遠,但心卻很接近。我對於你的一切,都感到有興趣;我什麼時候都歡喜知道你是在什麼地方,和你大概是在做著什麼。我所觀察到和聽到關於你的一切,不論是對你有利還是不利的,都使我生出一種同感和熱誠。在你,是音樂家和世人結合得那麼美,那麼和諧,我很歡喜,因為在你的身上,你能夠把自己整個兒地貢獻給你的音樂,它表現著美與真。你沒有給群眾寫過曲子,你隻是表現你自己的感情和觀念。我非常歡喜,因為我的理想現在能夠實現了,因為我無須放棄它了,或者反過來說,因為它生長得更加可愛和更加親近了。隻要你知道,當我傾聽你的音樂的時候,我是怎樣的感覺嗬,而且為了這我是多麼感謝你嗬!

曾經有過一個時候我想和你見見麵。現在呢,我越覺得感動,我就越怕見麵。我不能對你說話。如果在什麼地方,我們偶然麵對麵了,我不能夠當你是陌生客人的——我應該向你伸出我的手,但僅僅是無言地握著你的手。目前我卻寧願遠遠地想念你,在你的音樂中傾聽你,在那當中和你一道,起伏著感情。我至今還沒有聽過你的《裏米尼的法蘭西斯加》,真是糟透了。我焦急地等它的鋼琴曲出版的日子。

彼得·伊裏奇,寬恕我說了這許多話——你是不需要這些話的——但是你何必懊悔,給一個接近生涯的結尾的人,給一個實際上可以說已經死去的人,提供一個機會,使她在這樣美麗的方式中,感到了活轉來的一刹那呢。

我還要請你再給我一個恩惠,彼得·伊裏奇,這也許是很古怪的。我不知道人家對這樣子的事情怎麼想法,所以請你不必拘禮地隨便加以拒絕。那就是:在你的《禁衛軍》中有一段使我入了迷。這是什麼音樂嗬!連性命都可以為它犧牲的。我聽過就死也願意了。因此,彼得·伊裏奇,請你把這個主題,為我寫一首《喪禮進行曲》。附上歌劇一本,我所說的地方已經注明,那就是我想你用來作進行曲的一段。如果你能夠的話,我懇求你把它改編為四首聯彈曲。如果你覺得我的請求不妥當,你拒絕吧。那將會失望,而不是生氣。但是假如你答應的話,彼得·伊裏奇,請你不必著急,因為這是一種恩典——對於這我沒有權利,而且我羞於獲得這種權利。請允許我把你的改寫印出來。要在尤根孫那裏印還是在貝塞爾那裏印呢?最後,彼得·伊裏奇,請允許我寫信給你的時候,不再寫“仁慈的先生”這些客套話……這些客套話本來我是不想說的。你給我的信,也請同樣做。你一定不會反對吧。

再者:請別忘記我第一個要求。

1877年3月19日,星期一,莫斯科

44.永遠不要拋棄它

喬治·桑

不是的,我親愛的寶貝,這三封信不是與你分手的情人跟你的最後握別,而是仍留在你身邊的哥哥的擁抱。這種感情太美好、太純潔、太溫柔,為此我從未感到有必要拋棄它。你呢,我的小弟弟,你能肯定自己永遠不中斷這種感情嗎?新的愛情不會將它作為條件強迫你這樣做嗎?但願你對我的回憶絲毫不會腐蝕、影響你生活中的樂趣,然而你也不要讓這些樂趣來破壞和鄙視你對我的回憶。希望你幸福,也希望你得到愛,你怎麼可能不幸福、怎麼可能得不到愛呢?但請你把我深藏在你心中某個小小的秘密角落裏,在你憂傷的時候,你再去那兒尋找安慰和鼓勵。你也不談談你的身體情況。不過,你對我說了,春天的氣息和丁香花的陣陣芳香撲進你的房間,令你那顆充滿愛情和青春活力的心跳動、奔騰,這就是健康和力量的標誌;無疑,這是大自然賦予我們的最溫馨、最甜美的東西。因此,去愛吧,我的阿爾弗雷德,嚴肅、認真地去愛吧。去愛一位年輕美貌、未曾戀愛過、未曾痛苦過的姑娘吧。你要疼愛她,不要讓她受苦。女人的心是非常溫柔而脆弱的,除非它是冰塊或鐵石!我想,介於兩者之間的感情是沒有的,你在戀愛和敬重她人的方式上也是沒有中間道路可走的。你企圖用懷疑作掩護,你以為用少年的輕浮就可將自己遮掩,那都是徒勞的。你的心生來就應該以熾熱的方式去愛,不然它就會枯竭,變得冷酷。你如此充滿青春活力,我不相信你會落入令人敬畏的苦行僧生活裏。你每時每刻都能跳出來,你可能會不由自主地把充溢的愛情轉移到與你極不般配的人身上去。這話你說過上百遍,想反悔不認帳也是枉然的。世上惟有愛情才是實在的。這句格言,是任何東西也抹不掉的。也許,這是一種神奇的功能,它既可失去又可失而複得,它必須通過劇烈的痛苦和非凡的體驗來培育或換取。也許,你愛我愛得很艱難、很痛苦,以後你愛別人可以更放鬆、更從容。也許未來的她沒有我這樣愛你,而她會更幸福,會得到更多的愛。這些事情帶有那麼多的神奇色彩,上帝把人推上如此新奇、如此意外的道路。你就隨波逐流、順其自然吧,不要違抗上帝的旨意。上帝是不會拋棄他的幸運兒的。他會拉著他們的手,把他們安放到布滿暗礁的激流中,讓他們在那兒學會生存,然後再把他們帶進人生的盛宴,讓他們坐下休息。至於我,我的寶貝,這會兒我的心靈平靜下來了,我又充滿了希望。我的想象力正在消亡,僅隻用於文學構思上。它在我的現實生活中已不起作用,不再帶我超越謹慎和理智的界限。我的心依然十分敏感,極易衝動發怒,隻要用針輕輕一紮就會大量流血,將來也會如此。這種敏感反應確實有某些誇張和病態的成分,這不是一天就能治愈的。但我也看到上帝注視著我和向我揮手,他召喚我去過一種持久、寧靜的生活。所有真正的財富,我都已擁有。我已習慣於滿腔熱情地工作,而有時我也缺乏這種熱情。不過,當極度的憂鬱過去之後,我慶幸自己學會了明明白白地愛。促使我的創傷快速愈合的重要一點,就是我會隱藏自己往日遺留的痛苦。那些目光和你一樣銳利的人,我不和他們打交道。我可以擺出一副有病的樣子,但又不讓別人發現我是裝的。要是有人懷疑我的心情不好,我就推托說,我的頭有點兒疼,或者說腳上長了個雞眼。人們不曾看到我無憂無慮、瘋瘋癲癲的樣子。他們不了解我性格的方方麵麵,隻是粗線條地看到我的性格,這挺好,對不對?而且,在這兒,我也不是桑夫人。正直的皮埃爾沒有看過《萊麗亞》,我敢肯定他什麼也看不懂。他對我們這些詩人腦瓜脫離常規的思維方式毫無防備意識。他待我就像待一位二十歲的女子,像對純潔無瑕的生靈一樣冠予我許多美稱。對於他的這種錯覺我自然是緘口不言、不去挑明的。讓這種溫柔、誠摯的深情使我獲得新生吧。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不帶愛情衝動地愛著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