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alth I ask not,hope nor love,
Nor a friend to know me;
All I ask,the heaven above
And the road below me.
Walt Whitman是一個歌頌行路的詩人,他的《大路之歌》真是“行”的絕妙讚美詩,我就引他開頭的雄渾詩句來做這段的結束罷!
A foot and light hearted I take to the open road。
Healthy,free,the world before me,
The long brown path before me leading where
ven I Choose.
我們從搖籃到墳墓也不過是一條道路,當我們正寢以前,我們可說是老在途中。途中自然有許多的苦辛,然而四圍的風光和同路的旅人都是極有趣的,值得我們跋涉這程路來細細鑒賞。除開這條悠長的道路外,我們並沒有別的目的地,走完了這段征程,我們也走出了這個世界,重回到起點的地方了。科學家說我們就歸於毀滅了,再也不能重走上這段路途,主張靈魂不滅的人們以為來日方長,這條路我們還能夠一再重走了幾千萬遍。將來的事,誰去管它,也許這條路有一天也歸於毀滅。我們還是今天有路今天走罷,最要緊的是不要閉著眼睛,朦朦一生,始終沒有看到了世界。
21.又是一年春草綠
梁遇春
一年四季,我最怕的卻是春天。夏的沉悶,秋的枯燥,冬的寂寞,我都能夠忍受,有時還感到片刻的欣歡。灼熱的陽光,憔悴的霜林,濃密的烏雲,這些東西跟滿目創痍的人世是這麼相稱,真可算做這出永遠演不完的悲劇的絕好背景。當個演員,同時又當個觀客的我雖然心酸,看到這麼美妙的藝術,有時也免不了陶然色喜,傳出靈魂上的笑渦了。坐在爐邊,聽到呼呼的北風,一頁一頁翻閱一些畸零人的書信或日記,我的心境大概有點像人們所謂春的情調罷。可是一看到階前草綠,窗外花紅,我就感到宇宙的不調和,好像在彌留病人的榻旁聽到少女的輕脆的笑聲,不,簡直好像參加婚禮時候聽到淒楚的喪鍾。這到底是惡魔的調侃呀,還是垂淚的慈母拿幾件新奇的玩物來哄臨終的孩子呢?每當大地春回的時候,我常想起哈姆雷特裏麵那位姑娘戴著鮮花圈子,唱著歌兒,沉到水裏去了。這真是莫大的悲劇呀,比哈姆雷特的命運還來得可傷,叫人們啼笑皆非,隻好朦朧地徜徉於迷途之上,在謎的空氣裏度過鮮血染著鮮花的一生了。墳墓旁年年開遍了春花,宇宙永遠是這樣二元,兩者錯綜起來,就構成了這個雜亂下劣的人世了。其實不單自然界是這樣子安排顛倒遇顛連,人事也無非如此白蓮與汙泥相接。在卑鄙壞惡的人群裏偏有些雪白晶清的靈魂,可是曠世的偉人又是三寸名心未死,落個白玉之玷了。天下有了偽君子,我們雖然親眼看見美德,也不敢貿然去相信了;可是極無聊,極不堪的下流種子有時卻磊落大方,一鳴驚人,情願把自己犧牲了。席勒說,“隻有錯誤才是活的,真理隻好算做個死東西罷了”,可見連抽象的境界裏都不會有個稱心如意的事情了。“可哀惟有人間世”,大概就是為著這個原因罷。
我是個常帶笑臉的人,雖然心緒淒其的時候居多。可是我的笑並不是百無聊賴時的苦笑,假使人生單使我們覺得無可奈何,“獨閉空齋畫大圈”,那麼這個世界也不值得一笑了。我的笑也不是世故老人的冷笑,忙忙擾擾的哀樂雖然嚐過了不少,鬼鬼祟祟的把戲雖然也窺破了一二,我卻總不拿這類下流的伎倆放在眼裏,以為不值得尊稱為世故的對象,所以不管有多麼焦頭爛額,立在這片瓦礫場中,我向來不屑對於這些加之以冷笑。我的笑也不是哀莫大於心死以後的獰笑,我現在最感到苦痛的就是我的心太活躍了,不知怎的,無論到那兒去,總有些觸目傷心,淒然淚下的意思,大有失戀與傷逝治於一爐的光景,怎麼還會獰笑呢。我的辛酸心境並不是年青人常有的那種累帶詩意的感傷情調,那是生命之杯盛滿後濺出來的泡花,那是無上的快樂呀,釋迦牟尼佛所以會那麼陶然,也就是為著他具了那個清風朗月的慈悲境界罷。走入人生迷園而不能自拔的我怎麼會有這種的閑情逸致呢!我的辛酸心境也不是像丁尼生所說的“天下最沉痛的事情莫過於回憶起欣歡的日子”。這位詩人自己卻又說道:“曾經親愛過,後來永訣了,總比絕沒有親愛過好多了。”我是沒有過這麼一度的鳥語花香,我的生涯好比沒有綠洲的空曠沙漠,好比沒有棕櫚的熱帶國土,簡直是掛著蛛網,未曾聽過管弦聲的一所空屋。我的辛酸心境更不是像近代仕女們臉上故意貼上的“黑點”,朋友們看到我微笑著道出許多傷心話,總是不能見諒,以為這些娓娓酸話無非拿來點綴風光,更增生活的嫵媚罷了。“知己從來不易知”,其實我們也用不著這樣苛求,誰敢說真知道了自己呢,否則希臘人也不必在神廟裏刻上“知道你自己”那句話了。可是我就沒有走過芳花繽紛的薔薇的路,我隻看見枯樹同落葉;狂歡的宴席上排了一個白森森的人頭固然可以叫古代的波斯人感到人生的悠忽而更見沉醉,骷髏摟著如花的少女跳舞固然可以使荒山上月光裏的撤但搖著頭上的兩角哈哈大笑,但是八百裏的荊棘嶺總不能算做愉快的旅程罷;梅花落後,雪月空明,當然是個好境界,可是牛山濯濯的峭壁上一年到底隻有一陣一陣的狂風瞎吹著,那就會叫人思之欲泣了。這些話雖然言之過甚,縮小來看,也可以映出我這個無可為歡處的心境了。
在這個無時無地都有哭聲回響著的世界裏年年偏有這麼一個春天;在這個滿天澄藍,潑地草綠的季節毒蛇卻也換了一套春裝睡眼朦朧地來跟人們作伴了,禁閉於層冰底下的穢氣也隨著春水的綠波傳到情侶的身旁了。這些矛盾恐怕就是數千年來賢哲所追求的宇宙本質罷!蕞爾的我大概也分了一份上帝這筆禮物罷。笑渦裏貯著淚珠兒的我活在這個烏雲裏夾著閃電,早上彩霞暮雨淒淒的宇宙裏,天人合一,也可以說是無憾了,何必再去尋找那個無根的解釋呢。“滿眼春風百事非”,這般就是這般。
22.毋忘草
梁遇春
一
Butler和Stevenson都主張我們應當衣袋裏放一本小簿子,心裏一湧出什麼巧妙的念頭,就把它抓住記下,免得將來逃個無影無蹤。我一向不大讚成這個辦法,一則因為我總覺得文章是“妙手偶得之”的事情,不可刻意雕出。那大概免不了三分“匠”意。二則,既然記憶力那麼壞,有了得意的意思又會忘卻,那麼一定也會忘記帶那本子了,或者帶了本子,沒有帶筆,結果還是一個忘卻,到不如安分些,讓這些念頭出入自由罷。這些都是壯年時候的心境。
近來人事紛擾,感慨比從前多,也忘得更快,最可恨的是不全忘去,留個影子,叫你想不出全部來覺得怪難過的。並且在人海的波濤裏浮沉著,有時頗顧惜自己的心境,想留下來,做這個徒然走過的路程的標誌。因此打算每夜把日間所胡思亂想的多多少少寫下一點兒,能夠寫多久,那是連上帝同魔鬼都不知道的。
二
老子用極恬美的文字著了道德經,但是他在最後一章裏卻說,“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大有一筆勾銷前八十章的樣子。這是抓到哲學核心的智者的態度。若使他沒有看透這點,他也不會寫出這五千言了。天下事講來講去講到徹底時正同沒有講一樣,隻有知道講出來是沒有意義的人才會講那麼多話。又講得那麼好。MontaigneVoltaire,Pascal,Hume說了許多的話,卻是全沒有結論,也全因為他們心裏是雪亮的,曉得萬千種話一燈青,說不出什麼大道理來,所以他們會那樣滔滔不絕,頭頭是道。天下許多事情都是翻筋鬥,未翻之前是這麼站著,既翻之後還是這麼站著,然而中間卻有這麼一個筋鬥!
鏡君屢向我引起莊子的“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又屢向我盛稱莊生文章的奇偉瑰麗,他的確很懂得莊子。
三
我現在深知道“憶念”這兩個字的意思,也許因為此刻正是窮秋時節罷。憶念是沒有目的,沒有希望的,隻是在日常生活裏很容易觸物傷情,想到千裏外此時有個人不知道作什麼生。有時遇到極微細的,跟那個人絕不相關的情境,也會忽然聯想起那個穿梭般出入我的意識的她,我簡直認為這念頭是來得無端。憶念後又怎麼樣呢?沒有怎麼樣,我還是這麼一個人。那麼又何必憶念呢?但是當我想不去憶念她時,我這想頭就是憶念著她了。當我忘卻了這個想頭,我又自然地憶念起來了。我可以閉著眼睛不著外界的東西,但是我的心眼總是清炯炯的,總是想著她的倩影。在歡場裏憶起她時,我感到我的心境真是靜悄悄得像老人了。在苦痛時憶起她時,我覺得無限的安詳,仿佛以為我已挨盡一切了。總之,我時時的心境都經過這麼一種洗禮,不管當時的情緒為何,那色調是絕對一致的,也可以說她的影子永離不開我了。
“人間別久不成悲”,難道已渾然好像沒有這麼一回事嗎?不,絕不!初別的時候心裏總難免萬千心緒起伏著,就構成一個光怪陸離的悲哀。當一個人的悲哀變成灰色時,他整個人溶在悲哀裏麵去了,惘悵的情緒既為他日常心境,他當然不會再有什麼悲從中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