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春天的消逝
繆崇群
一
繈褓,搖籃,床,“席夢思”的床……人長著,物換著。
哭著,笑著,唱著,跳著,鑽營著,馳騁著……寶貝——公子——偉人——偉人常常壽終正寢在他“席夢思”的床上。
二
人長著,物換著,今天耕田,拿起鋤頭;明天作工,拿起斧頭……
青青的土地,滴滴的汗粒。漆黑的工廠,油般的血,血量的油,推動了,生產了,消耗著勞動者的力。
米穀並不值錢,地皮卻越括越光了。血汗也沒有用處,兜攬著,拍賣著,犧牲著……有數不清的人們是落荒地完全找不著他們的下場。
一年四季都是春天,春天的名字將從此消逝了。三百六十天的炎夏或隆冬,沒有春天啊,春天的名字將從此消逝了。
整個的世紀是不景氣的,消逝了的是整個世紀裏的春天罷?
四
睡在“席夢思”床上想著金錢,女人,榮譽的偉人,惆悵著,春天的消逝啊!
躺在草上望著空空的天,漠漠的地,從娘胎裏什麼也沒有帶了來,現在還是什麼也沒有的徒著手。
手上有的是胼胝,可是充不了肚裏的饑餓。開著花卻沒有果!
春天消逝了罷!時代需要著風狂和雨暴!
五
昨天我看見兩個騎著戰馬在大街上奔馳的丘八,不帶鞭,不掛槍,脅間挾滿了盛開的桃花。今天出門,迎麵便逢著一個玩弄著柳枝的婦人。
丘八的花,不知贈與何人;婦人的柳枝,想必有所係而折也。
真的春天是這樣地消逝了罷?
六
Calendar我常是幾天一撕的,今年的Easter不經意地又已經到字紙簍子裏去了。耶穌,基督在春天裏受難,在春天裏複活。
春天是與“上帝”同在麼?阿門。
“春天的消逝”,怕又是一個無神論者了。
(選自《廢墟集》)
24.眷眷草
繆崇群
戀情喲,你來,躺下吧!
像鎮壓我的生命的墓石一般的!
——亞赫瑪托娃
之一
一隻淡黃色的佛手,其實是一個奇怪樣子的拳頭,有許多根手指卷曲著,好像有什麼東西握在掌心裏。
她拿起來嗅一嗅,輕輕說:“多麼香呀!”
我也拿起來嗅了一嗅,不經意卻有同感地說:“真是香哩。”
我忽然懊悔我所說的話有些唐突,因為這隻佛手原是剛從她的手裏放下,並且是剛被她嗅過的。
“真是香哩,”但不知道能不能代替或等於我也嗅過了她的手和她的氣息那般地?
之二
到了春天,小孩子和女人們的臉上,常常容易生起一種輕微的,發白色的癬,在我小的時候也生過。記得大人們說,不礙事,這叫“桃花癬”。我覺得這個癬的名字很美麗;一方麵似乎說明了這種癬的季候性,一方麵也在象征著她的美麗:桃花很容易謝,桃花也很夠美麗。
我們正提著這癬的名字,有一個女孩子很坦白地懷疑起她自己,說:“我臉上好像就有一塊,一小塊,不大看得出來罷?”
她不說,不會有人注意;即使注意,也很不容易一眼便發現出來。
“讓我看!”
剛要走近她一步,她馬上把一隻手,連著腕子都遮蓋到臉上,臉已經完全變得緋紅。她怕人真得逼近了她,盯著要看她的臉。
這一刹那,她是真實地,無法掩藏地露出“羞花”之貌了。
之三
一個我不認識的,也並不好看的女人,她獨自立在廟堂的門口,垂著兩隻手,把肩臂無可奈何地倚在門邊。門是很古舊的了,門框上還有許多沒有糊過紙的小方格子。
我一眼瞥見了她的眸子裏含著一種光輝。
她好像在矚望著什麼:廟堂裏很幽暗,而神龕的那邊更是黑沉沉的。
她在祈禱麼?雖然她沒有跪下,也不膜拜,可是從她的眼睛裏我瞥見了虔誠:她的眼睛已經使周圍發了光;她頓時變成了一個美麗的人。
一個有了信心的人,是比那些有著容貌的更可愛,更高貴的。
我懷戀著那些女人:雖然我不認識,也從來不曾見過一麵的女人,她們知道神,默對著神,含著純潔的淚珠,以自己唯一的虔誠的流露,奉獻給神,為懷念著那些失去了的或是希冀著“他”還會歸來的愛的慰撫!
(選自《眷眷草》)
25.囚綠記
陸蠡
這是去年夏間的事情。
我住在北平的一家公寓裏。我占據著高廣不過一丈的小房間,磚鋪的潮濕的地麵,紙糊的牆壁和天花板,兩扇木格子嵌玻璃的窗,窗上有很靈巧的紙卷簾,這在南方是少見的。
窗是朝東的。北方的夏季天亮得快,早晨五點鍾左右太陽便照進我的小屋,把可畏的光線射個滿室,直到十一點半才退出,令人感到炎熱。這公寓裏還有幾間空房子,我原有選擇的自由的,但我終於選定了這朝東房間,我懷著喜悅而滿足的心情占有它,那是有一個小小理由。
這房間靠南的牆壁上,有一個小圓窗,直徑一尺左右。窗是圓的,卻嵌著一塊六角形的玻璃。並且左下角是打碎了,留下一個大孔隙,手可以隨意伸進伸出。圓窗外麵長著常春藤。當太陽照過它繁密的枝葉,透到我房裏來的時候,便有一片綠影。我便是歡喜這片綠影才選定這房間的。當公寓裏的夥計替我提了隨身小提箱,領我到這房間來的時候,我瞥見這綠影,感覺到一種喜悅,便毫不猶疑地決定下來,這樣了截爽直使公寓裏夥計都驚奇了。
綠色是多寶貴的啊!它是生命,它是希望,它是慰安,它是快樂。我懷念著綠色把我的心等焦了。我歡喜看水白,我歡喜看草綠。我疲累於灰暗的都市的天空,和黃漠的平原,我懷念綠色,如同涸轍的魚盼等著雨水!我急不暇擇的心情即使一枝之綠也視同至寶。當我在這小房中安頓下來,我移徙小台子到圓窗下,讓我的麵朝牆壁和小窗。門雖是常開著,可沒人來打擾我,因為在這古城中我是孤獨而陌生。但我並不感到孤獨。我忘記了困倦的旅程和已往的許多不快的記憶。我望著這小圓洞,綠葉和我對語。我了解自然無聲的語言,正如它了解我的語言一樣。
我快活地坐在我的窗前。度過了一個月,兩個月,我留戀於這片綠色。我開始了解渡越沙漠者望見綠洲的歡喜,我開始了解航海的冒險家望見海麵飄來花草的莖葉的歡喜。人是在自然中生長的,綠是自然的顏色。
我天天望著窗口常春藤的生長。看它怎樣伸開柔軟的卷須,攀住一根緣引它的繩索,或一莖枯枝;看它怎樣舒開折疊著的嫩葉,漸漸變青,漸漸變老,我細細觀賞它纖細的脈絡,嫩芽,我以揠苗助長的心情,巴不得它長得快,長得茂綠。下雨的時候,我愛它淅瀝的聲音,婆娑的擺舞。
忽然有一種自私的念頭觸動了我。我從破碎的窗口伸出手去,把兩枚漿液豐富的柔條牽進我的屋子裏來,教它伸長到我的書案上,讓綠色和我更接近,更親密。我拿綠色來裝飾我這簡陋的房間,裝飾我過於抑鬱的心情。我要借綠色來比喻蔥蘢的愛和幸福,我要借綠色來比喻猗鬱的年華。我囚住這綠色如同幽囚一隻小鳥,要它為我作無聲的歌唱。
綠的枝條懸垂在我的案前了,它依舊伸長,依舊攀緣,依舊舒放,並且比在外邊長得更快。我好像發現了一種“生的歡喜”,超過了任何種的喜悅。從前我有個時候,住在鄉間的一所草屋裏,地麵是新鋪的泥土,未除淨的草根在我的床下茁出嫩綠的芽苗,蕈菌在地角上生長,我不忍加以剪除。後來一個友人一邊說一邊笑,替我拔去這些野草;我心裏還引為可惜,倒怪他多事似的。
可是每天早晨,我起來觀看這被幽囚的“綠友”時,它的尖端總朝著窗外的方向。甚至於一枚細葉,一莖卷須,都朝原來的方向。植物是多固執啊!它不了解我對它的愛撫,我對它的善意。我為了這永遠向著陽光生長的植物不快,因為它損害了我的自尊心。可是我囚係住它,仍舊讓柔弱的枝葉垂在我的案前。
它漸漸失去了青蒼的顏色,變成柔綠,變成嫩黃;枝條變成細瘦,變成嬌弱,好像病了的孩子。我漸漸不能原諒我自己的過失,把天空底下的植物移鎖到暗黑的室內;我漸漸為這病損的枝葉可憐,雖則我惱怒它的固執,無親熱,我仍舊不放走它。魔念在我心中生長了。
我原是打算七月尾就回南去的。我計算著我的歸期,計算這“綠囚”出牢的日子。在我離開的時候,便是它恢複自由的時候。
蘆溝橋事件發生了。擔心我的朋友電催我趕速南歸。我不得不變更我的計劃,在七月中旬,不能再留連於烽煙四逼中的舊都,火車已經斷了數天,我每日須得留心開車的消息。終於在一天早晨候到了。臨行時我珍重地開釋了這永不屈服於黑暗的囚人。我把瘦黃的枝葉放在原來的位置上,向它致誠意的祝福。願它繁茂蒼綠。
離開北平一年了。我懷念著我的圓窗和綠友。有一天,得重和它們見麵的時候,會和我麵生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