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讀者,是不是要我告訴你們,我的健康之所以大大恢複,歸功於什麼?兩年以來我沒有用過任何藥物,隻不過每天都堅持待在露天。去年夏天,我在一條溪流的一邊兒,找到了一個小穀,那是一個挖過灰泥的采泥場,現在棄而不用,裏麵長滿了灌木叢、大樹、青草,一溜坡地,一叢柳樹,還有一道清泉,恰從中間流過,一路上有兩三個小小的瀑布。每一個炎熱的日子,我都隱居在這裏,今夏又照樣來此。我在這兒才真正領會到那位老人所說那句話的真正意義。他說,他隻有在孤身獨處的時候,才覺得不那麼孤獨。在此以前,我從來沒有感到我和大自然之間的這種老習慣,我的鉛筆幾乎是出於自動,時時記下當時當地的心態、景物、時間、色彩和輪廓。這一個上午是多麼值得回憶呀!它是那樣寧靜、純樸,那樣超塵脫俗,純出自然。
每天早飯後一個鍾頭左右,我就前往上麵說的那個小穀的幽深去處。在那裏,我和一些飛鳥都完全是各得其樂。微微的西南風,正從樹冠中吹過。這正是我從頭到腳作亞當式空氣浴和全身洗刷的恰當地點和恰當時間。因此我把衣服搭在附近的橫欄上,頭上戴著舊寬邊草帽,腳上穿著輕鬆便鞋,然後我會在兩個鍾頭的工夫裏去盡情盡興地享受一番!首先,我用硬而有彈性的鬃毛刷子把兩臂、胸膛和兩肋全部刷了一遍,直到它們都發出了猩紅的顏色,再在長流不息的溪間清水之中衝洗身體,過上那麼幾分鍾逍遙自在的時光。然後,不時光著腳在旁邊黑色的爛泥裏走上幾步,讓兩腳作一次滑溜溜的泥浴,又在水晶一般的清澈流水裏輕輕地再涮它第二次,第三次,再用帶香味的毛巾搓一搓,在太陽底下的青草地上慢慢騰騰、鬆鬆散散地來回溜達,偶爾也換個樣兒歇一會兒,再用鬃毛刷子刷刷——有的時候,隨身帶上我那輕便椅子。從這兒挪到那兒,因為我在這兒活動的範圍很廣,幾乎長達500米。我覺得很有把握,不會有生人闖進來,而且即使偶然有生人闖入,我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
當我在草地上慢慢走著的時候,太陽射出的光線足以照出隨我行動的身影。周圍每一樣東西,不知怎麼,都變得和我渾然一體了。大自然是赤裸裸的,我也是赤裸裸的。大自然似乎太疏懶,太多撫慰,太愉悅恬靜,讓人無法琢磨揣測,然而我卻認為我們和大地、陽光、大氣、樹木等等之間永遠不會失去的內在親睦和諧,這並不隻是通過眼睛和悟性就能認清,而且是要通過整個的肉身體驗才能認清的。我決不用帶子將它遮住。在大自然中,正常、恬靜的赤身露體啊!城市裏可憐的、病態的、淫穢的人類啊,如果能再一次真正認識你該有多好啊!那麼,難道赤身露體真是不道德的嗎?從天生固有來說,不是。不道德的是你們的思想,你們的恐懼,你們的世故,你們的體麵。我們的這種種衣服,不僅穿起來太麻煩,而且本身就不道德,難怪會讓人滿肚子不高興了。誠然,也許他或者她對於在大自然中赤身露體那種自由隨意、鼓舞興奮的狂歡極樂,從來就不以為然,那麼他或者她也就從來不會真正懂得,什麼是純潔——也不會真正懂得究竟信義或者藝術或者健康真正是什麼。
我把我的部分康複,大都歸功於前兩個夏季中的許多這樣的時刻。也許有些善良的人認為那是一個人消磨時光和思考問題的一種輕浮無聊或者半帶瘋狂的方式。也許是那樣吧。
37.大河
德富蘆花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人們麵對河川的感情,確乎盡為這兩句話所道破。詩人千百言,終不及夫子這句口頭語。
海確乎寬大,靜寂時如慈母的胸懷;一旦震怒,令人想起上帝的怒氣。然而,“大江日夜流”的氣勢及意味,在海裏卻是見不著的。
不妨站在一條大河的岸邊,看一看那泱泱的河水,無聲無息,靜靜地,無限流淌的情景吧。“逝者如斯夫”,想想那從億萬年之前一直到億萬年之後,源源不絕、永遠奔流的河水吧。啊,白帆眼見著駛來了……從麵前過去了……走遠了……望不見了。所謂的羅馬大帝國不是這樣流過的嗎?啊,竹葉漂來了,倏忽一閃,早已望不見了。亞曆山大、拿破侖盡皆如此。他們今何在哉。奔騰流淌著的惟有這河水。
我想,站在大河之畔要比站在大海之濱更能感受到“永遠”二字的涵義。
38.晝夜
格裏斯高
紅日西沉,地平線上最後一抹金暉漸漸消失在暮靄的黑幔後麵。夜闌姍姍來臨了。
白晝以光明,夜闌以黑暗,輪番地叩擊我們的生活,在我們的心弦彈撥什麼樂曲?日複一日,在我們中間創造的奇妙韻律,富於怎樣深厚的意蘊?晝夜有規律的現隱,如同昊天的脈動,我們在其間成長起來。我們的生活領域裏難道不曾凝集每日明暗轉換的涵義?每年雨季,洪水淹沒灘地,到了秋季,灘地從水中升起,為播種儲存了足夠的養料,雨季和秋季的往返,不曾在灘地一層層地撰寫曆史?
白晝之後夜的降臨,夜闌之後白晝的崛起,這美妙的奇跡,願我們不被習慣束縛,視而不見!落日在西天倏地合上光的經典,飄然而去;夜闌在太空無數不瞬的星鬥麵前,用手指無聲地翻開新的經典的新的一頁。對我們說來,這絕非區區小事。
這極短時光內的變幻,何等奇譎,何等廣遠!世界頃刻之間那麼輕易地從一種意境跨入另一種意境,中間沒有對抗,沒有死離生別的巨大打擊。前者的終止和後者的開端之間顯現多麼溫雅的寧靜,多麼安詳的綺麗!
日光下,萬物的差異清晰地裸露在我們眼前。日光拉開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精確地測定我們每個人的界限。白天,各自的工作表明我們各自的特點;勤奮工作的摩擦中,難免產生矛盾。白天,我們個個施展才華,力圖戰勝自己。對我們來說,各自的工作場所,比其他廣闊的領域乃至宇宙還要宏闊;事業的引力比其他任何事情的引力要高尚得多。
不久,身著暗藍羅衫的夜闌悄然來到人世,她纖指輕柔的摩挲,一霎間模糊了我們外在的差別,於是,我們得以在心中體驗彼此間廣泛的一致性。夜闌是愛情和團聚的吉時。
在夜闌這個特殊的節日,地球回到母親幽暗的臥房。地球呱呱墜地的黑暗中,光泉涓涓湧流的味暗中,世上晝種演化靜靜地積蓄著力量,形態各異的疲憊沉浸酣眠的瓊漿中,醞釀著新生活,從冷寂幽黑的深處騰躍的璀璨的白晝,有如滄海飛向空中又回歸滄海的浪花。黑夜對我們顯露的大大多於它所隱藏的。若無黑夜,我們無從獲得他世的訊息,日光會把我們囚禁在牢獄裏。
黑夜每日一次開啟日光的金碧輝煌的西門,引領我們進入宇宙的內宮,把宇宙母親的一條藍裙蓋在我們身上。兒女偎依母親的胸懷時,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但實實在在感覺到母親溫暖的身體,這種感覺較注視和聆聽更為真切。同樣,闃然無聲的夜晚能安靜我們的視覺、聽覺。我們躺在床上,胸口是那樣深切地感受到宇宙和宇宙母親。自身的欠缺、能力、職責,不會擴張著形成我們四周的壁壘。強烈的差別感,不會離間我們,使我們處於分隔的狀態。宇宙的氣息,通過珍貴的靜謐撲麵而來,床頭可以感受宇宙母親投來的親切目光。
我們的夜的節日,是隱秘而無處不在的宇宙母親的寢宮裏的節日。我們過節忘卻了勞作,忘卻了紛爭,忘卻了怨惱;像乞兒觀瞻著她的慈顏,異日同聲地說:需要的時候,我向您乞求解餓的食物、工作的勇氣、旅行的川資。此刻,擯棄一切需求,我走進您的寢宮,不是來向您伸手的。我盼望您撫摸我,寬有我,接受我。在你夜的無邊大海裏沐浴的世界,服飾閃光,額際潔淨,屹立在曙光中的時際,讓我與他站在一起,毫無倦意,無惱無煩,由衷地說:祝願大家吉祥如意。我瞻仰了萬物中的生存者,我沒有貪欲,隻享受他施予的供養。
晨,他是我們的父親。把我們送到外麵的工作場所,交代任務。晚上,他是我們的母親,接我們返回內宅,卸卻我們的責任。我們的生活在晝夜兩種不同的氛圍中運動,亮光和幽暗的畫筆,把我們生死的神秘的形象畫得異常生動。
39.利默裏克的早晨
伯爾
“利默裏克斯”是人們所說的一種幾乎類似密碼式笑話的詩體,而我們從利默裏克這個城市,這個以此種詩體命名的城市獲得了一個歡快的印象:趣味盎然的詩句,笑聲朗朗的姑娘,種種的風笛樂音,回旋在大街小巷上的歡聲笑語。這種種歡快,我們在都柏林到利默裏克之間的公路上領略了許多許多:各種年齡的學生——有一些赤著腳——歡快地漫步在十月的雨天裏。他們從各條小路上走來。人們看到,他們遠遠地從籬笆之間泥濘的小路上走來,彙聚到一起,就像涓滴彙進小溝,小溝流入小溪,小溪流入小河——間或有汽車駛入他們中間,仿佛駛人一條河流,河水心甘情願地分開。當汽車經過一個較大的村鎮時,那一段公路忽然空曠了,但是隨後這涓涓滴滴又重新彙聚到一起:愛爾蘭的學生們你推我擠,相互追逐。他們的衣著往往很奇特:色彩繽紛而又拚接在一起。不過,即使他們並不歡快,也至少都很坦然。他們就這樣在雨地裏跋涉好幾英裏,又在雨地裏走回來,手中握著棒球棍,書本用一條帶子捆紮著。在180公裏的車路上,盡管下雨,汽車一直穿行在多數赤著腳、衣裳破舊的愛爾蘭學生中間。但幾乎所有的學生看上去都那麼歡快。
假如在德國有人對我說:路屬於馬達,那麼,我認為在這裏這句話是褻瀆神明的。在愛爾蘭我曾多次打算說;路屬於牛;確實,牛被打發到牧場去,像孩子們上學一樣自由隨便。它們成群結隊地湧上公路,傲慢地圍著隆隆作響的汽車踱步。於是司機在這裏就有了機會表現他們的幽默,鍛煉他們的鎮定,檢驗他們的靈敏技巧。他小心翼翼地駛近牛群,不無膽怯地擠進仁慈讓出的狹窄通道,直到他趕上並超過最前頭的那隻牛,才可以加大油門並聲稱自己走運,因為他逃脫了一次危險。還有什麼事情比剛剛經曆過的風險更激動人心,更稱得上是能激起不勝感激之情的興奮劑呢?因此,愛爾蘭的司機總是習慣於感恩戴德的人。他不得不經常為他的生命、他的權利和他的速度而鬥爭:同學生和牛鬥爭。他將永遠無法把那冠冕堂皇的口號——“路屬於馬達”——印入腦海中。路屬於誰的問題,在愛爾蘭還遠遠不能作出定論——而路是多麼漂亮啊:牆壁、樹木、牆壁和籬柵。愛爾蘭牆下的石頭足夠建造一座巴別塔。不過,愛爾蘭的廢墟表明,動工興建這座塔是毫無意義的。不管怎樣,這些漂亮的路不屬於馬達。它屬於正在使用它的人和為使它暢通無阻而給自己機會表現靈敏技巧的人。有一些路屬於驢子。驢,逃學的驢,它們在愛爾蘭成群結夥,在柵欄周圍吃來吃去,屁股對著駛過的汽車,憂傷地觀賞著風景。不管怎樣,路不屬於馬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