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風俗描寫範文閱讀·1.到莫斯科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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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頻
一
電燈的光把房子充滿著美麗的輝煌。那印著希臘圖案的壁紙閃著金光和玫瑰的顏色。許多影子,人的和物件的,交錯地掩映在這眩目的紙上,如同在一片燦爛的天邊浮著一些薄雲。香煙和雪茄煙的煙氣不斷地升起來,飄著,分散著。那放射著強度光芒的電燈,三條銀色的練子一直從天花板上把它吊得高高的,宛如半個月球的樣子。燈罩是白種人用機器造成的一種美術的磁器,那上麵,淡淡的印著——不如說是素描著希拉西士與水中的仙女,是半裸體的在水池中露著七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在壁台上,放著一尊石刻的委娜司,和一隻黑色古瓶上插著一些白色的花,好象這愛神要吻著這初開的花朵。壁爐上的火是不住地轟騰著,熊熊的火光,象極了初升的朝陽映在洶湧的海浪上。一幅伊卡洛士之死,便從這火光中現著偉大的翅膀,以及幾個仙女對於伊卡洛士的愛惜。斜對著這一幅圖畫,是一個非常分明地,半身女人的影子,年青和美,這是一張素裳女士最近的相片,也就是她作為這一個生日的紀念品。這張相片,便是這一家宅成為熱鬧的緣由。許多人都為了她的生日才如此地聚集著。這時的男客們和女客們,大家都喝過了酒,多少都帶著點白蘭地或意大利紅酒的氣味,而且為了這一個慶祝素裳女士的生日,大家都非常快樂地興奮著。雖然是分開地,在有彈力的,繡著金錢的印度緞的沙發上,各人舒服地坐著,躺著,但彼此之間都發生著交談和笑謔的關係,帶著半醉態的自由的情感。這客廳裏,自從許多人影在輝煌的燈光中搖晃著,是不曾間斷地響著談話和笑聲,正如這空間也不斷地流蕩著幾盆梅花的芬香一樣。
這時的女客們中,許多人又重新讚美了女主人的相片,有的說光線好,有說姿態好,有的說象極了,有的又說還不如本人好看。於是蔡吟冰女士便承認照相是一種藝術,她向著她的朋友沈曉芝女士說:“如果拍影機更進步,以後一定沒有人學寫生了。”
可是沈曉芝隻答應了一句,便偏過臉去,聽一些人談論著柯倫泰夫人的三代戀愛問題。
夏克英女士正在大聲的說:“……性的完全解放……”另一個女士便應和說:“對了,隻有女人才同情女人。”
有幾個男客靜悄悄的說:“這是打倒我們的時候了。”
夏克英又繼續的說,但她一眼看見女主人進來了,便站起來拉著她連聲的問:“素裳,你對於柯倫泰的三代戀愛覺得怎樣?我非常想聽你的意見。”
素裳把眼睛向這客廳裏一看;徐大齊和許多政界黨界要人正在高談著政局的變化和黨務的糾紛。那個任剛旅長顯得英氣勃勃的敘述他的光榮曆史——第一次打敗張作霖的國奉戰爭。兩三個教育界的中堅分子便互相交換著北大風潮的意見。什麼人都很有精神地說笑著。隻有葉平一個人孤孤獨獨的不說話,坐在壁爐邊,彎著半身低垂著頭,不自覺的把火鏟打著爐中的煤塊,好象他深思著什麼,一點也不知道這周圍是流蕩著複雜的人聲和濃鬱的空氣。於是她坐下來,一麵回答說:“我沒有什麼意見。”
“為什麼呢?”
“…………”
夏克英接著問:“你不想說麼?”
素裳便笑著低聲向她說:
“你還問做什麼呢?你自己不是早就實行了麼?也許你已經做過第四代的——所以柯倫泰的三代戀愛在你是不成問題了。”
夏克英便做了一個怪臉,把眼睛半閃了一下,又說:“我沒有力量反抗你這一個天才的嘴。但是,我問你的是問題上的意見,並不是個人——”
素裳隻好說:“誰願意怎樣就怎樣。在戀愛和性交的觀念上,就是一個人,也常常有變更的:最早是自己覺得是對的便做去好了。”
蔡吟冰的沈曉芝便非常同意了這幾句話;夏克英也轉過臉去,又和一些男人辯論去了。
素裳便站起來,向著壁爐走去,那桃花色的火光映著她身體,從黑色的綢衣上閃著紫色的光,她走到葉平的身邊,說:“怎麼?你都不說話,想些什麼?”
“什麼都沒有想,”他仍然拿著火鏟,一麵抬起頭來回答:“我隻想著我的一個朋友快來了。”
“是誰?”
“和我最好的一個朋友,大學時代的同學,我們從前是住在一間房子裏。我常常把他的衣服拿到當鋪去。今夜十二點他就要來到了,來北平完全是來看我,因為他不久就要到歐洲去。”
“想不到你還有這麼一個好朋友。一個好朋友多麼不容易!現代的人是隻講著利害的。”
“對了。現在得一個好朋友恐怕比得一個情人還難。”
葉平看了手表便接下說:“我現在就到東車站接他去。”於是他站了起來,向大家告別了。
素裳又坐在夏克英旁邊,她帶著感想地看著壁爐中的火。不久男客和女客都走了。徐大齊便打著嗬欠地走過來,挽著她,一麵告訴她,說他明天八點鍾就得起來,因為市政府有一個特別會議。
二
偉大的火車站沉默著。吊在站頂上的電燈都非常黯澹了。每一個售票的小門都關得緊緊的。許多等著夜車的搭客——多半是鄉下人之類——大家守著行李,寂寂寞寞的打著嗬欠,有的挨在鋪卷上半眯著眼睛,都現出一種非常疲倦的模樣。搬夫們也各自躲開了,許多都躲到車站外的一家小麵館裏推著牌九。停在車站門口的洋車是零零落落的,洋車夫都顫抖地蹲在車踏上,這是一些還等待著最後一趟火車的洋車夫。這車站裏的景象真顯得淒涼了。隻有值班的站警還背著槍,現著怕冷的神氣,很無聊地在車站裏走著,而且走得非常的沉重,這也許恐怕他的腳要凍僵的緣故。此外,那夜裏北風的叫聲響了進來,這就是這車站裏的一切了。
這時葉平從洋車上下來,走進了車站,一麵擦著冰涼的鼻子,一麵覺得兩個小腳趾已經麻木了。他重新把大氅的領子包著臉頰,卻並不感到獺皮領的暖和。他嗬著手看著牆上的大鍾,那上麵的短針已走到12和1之間,他以為火車已經來過了。但在“火車開到時間表”上,他看到了這一趟慢車是一點鍾才到的,便慢步地在車站上徘徊起來。
不久,這車站的搬夫一個兩個地進來了,接著有一個售票的小門也打開了,許多懨懨欲睡的搭客便忽然警覺起來,醒了瞌睡,大家爭先的擠到了木欄邊,於是火車頭的汽笛也叫起來了。大家都向著站台走去,葉平也買了一張月台票跟在這人群裏。站台上更冷了。吹得會使人裂開皮膚的冷風,強有力的在空中咆哮著,時時橫掃到站台上,還挾來了一些小沙子和積雪。許多人的臉都收藏到圍巾,氈帽,大氅以及衣領裏麵。差不多每個人都微微地打顫著。
當開往天津的特別慢車開走之後,那另一輛特別慢車便乏力地開到了。從舊的、完全透風的車廂中,零零落落地走下了一些人。葉平的眼睛便緊緊的望著下車的人,他看見了他的朋友。
“哦……洵白!”於是他跑上去,握著手了。
“這麼冷,”這是一個鋼琴似的有彈力的聲音:“我想你不必來接。”
但是葉平卻隻問他旅途上的事情:“這一次風浪怎麼樣?暈船麼?”
“還好,風浪並不大。”
他們親熱地說著話,走出車站,雇了一輛馬車。接著他們的談話又開始了,這是一番非常真摯的話舊。葉平問了他的朋友在南方的生活情況,又問了他的工作,以及那一次廣東共產黨事變的情形。他的朋友完全告訴他,並且問了他的近況。
“和從前一樣,”他微微地笑著回答:“不同的隻是胡子多些了。”
“還吸煙麼?”
“有時吸。”
“當鋪呢?”
“也常常發生點關係。”
於是他的朋友便用力的握一下他的手,並且帶著無限友愛地說他的皮箱裏還留著一張當票。這當票是已經滿期到五年多了。然而這當票上卻蘊蓄著赤裸裸的,純潔而包含著一個故事的情誼。並且,在這時,這一張當票成為代表他們人生意義的一部分,也就是不能再得的紀念品了。當洵白說到這當票的時候,在他的臉上,從疲憊於旅途的臉上,隱隱地浮泛著最天真的表情。葉平便詫愕地隨著問:“是那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