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你硬要從我身上脫下來,隻當了六元的皮袍。”
葉平不自禁地響起兩聲哈哈了。他想著不知為什麼,他從前那麼喜歡當當,甚至於把被單都送到當鋪去。他覺得他的窮是使他進當鋪的一個原因,然而到後來,簡直連有錢的時候也想把衣服拿去當。他認為這習慣也許是一種遺傳,因為他父親的一生差不多和當鋪都發生著關係的。他聯想到他父親沒有力量使他受完大學的教育,而他能得到學士的學位完全是他的這一個朋友的幫助。然而洵白也並不是富商或闊人的子弟,他得幫助他,卻是把一個人的普通費用分做兩個人用的。那時,洵白之所以要到飯廳去吃飯,隻因為吃飯之後還可以悄悄地把兩塊饅頭帶回來給他。他是如此地把愁人的學士年限念完的。這時他想到這一張當票上便拍著洵白的肩膀說:“好象我從前很壓迫你。”
他的朋友卻自然地笑著回答:“我隻覺得我從前有點怕你。”
於是這兩個朋友又談到別後的種種生活上。
葉平問他:“我一聽說,或者看見什麼地方抓了共產黨,我就非常替你擔心。你遇過危險麼?”
可是洵白的嘴角上卻浮著毫不在乎的微笑,說:“我自己倒不覺得,也許是天天都在危險中的緣故。”
葉平想了一想,帶著一種傾心和讚歎的神氣說:“你們的精神真可佩服。”
“不過犧牲的真多。”
“這是必然的。”
“我們的朋友也死得不少。張萃我,淩明,還有楊一之,他們都犧牲了。還有,從前和我們住在一個寢室的翟少強,聽說是關在牢裏的,也許這時已經槍斃了。”
葉平沉了聲音說:“真慘嗬!”
然而洵白卻改正的回了他一句:“犧牲本不算什麼。”
葉平於是接著說:“無論如何——的確是——無論如何,在第三者的眼中,這種犧牲總是太怕人了。雖然我不了解馬克思——不,我可以說簡直沒有讀過他的書,但是我認為現在的社會是已經到根本動搖的時代了,應該有一種思想把它變一個新局麵。”
洵白微笑地聽,一麵問:“你現在看不看社會科學的書?”
“有時看一點,不過並不是係統的。”
“你最近還作詩麼?”
“不作了,詩這東西根本就沒有用處。”
“那末作些什麼呢?你的來信總不說到這些。”
“編講義,上課,拿薪水——就作這些事。”
“你的性格真的還沒有改。”
“我不是已對你說過麼,我仍然是從前的我,所不同的隻是多長幾根胡子罷了。”
他的朋友注意地看了他的臉,便笑著說:“你把胡子留起來倒不錯。”
“為什麼?”
“更尊嚴一點。”
“不過,一留起胡子便不能講戀愛了,中國的女人是隻喜歡小白臉的。”
他的朋友笑著而且帶點滑稽的問:“你不是反對戀愛的麼?”
“我並不想戀愛——對於戀愛我還是堅持我從前的主張:戀愛多麻煩!尤其是結果是生兒子,更沒有趣味!”
說了便問他的朋友:“你呢?”
“我沒有想到,因為我的工作太忙了。”
“你們同誌中,我想戀愛的觀念是更其解放的。”
“在理論方麵是不錯的。然而在實際上,為了受整個社會限製的關係,誰也不能是最理想的。”
“我覺得男女都是獨身好——因為獨身比同居自由得多。”
但他的朋友不繼續談戀愛問題,隻問他編講義和上課之後還作些什麼事,是不是還象從前那樣地一個人跑到陶然亭去,或者公主墳。
“都不去。”
“未必一個人老呆在屋子裏?”
“沒有事的時候,”這是帶著深思的笑意說:“我常常到西城去。”
“為什麼?”
“到一個朋友那裏閑談。”
“是誰?”
葉平便愉快地笑著告訴他,說他在三個月以前,在人的社會中發現了一個奇跡——一個小說中的人物,一個戲劇中的主人公,就是在現代新婦女中的一個特色女人。她完全是一個未來新女性的典型。她的性格充滿著生命的力。她的情感非常熱烈,但又十分細致。她的聰明是驚人的,卻不表現在過分的動作上。她有一種使人看見她便不想就和她分離的力量。她給人的刺激是美感的。她對於各方麵的思想都有相當的認識。她很喜歡文學,她並且對於藝術也很了解。她常常批評法國人的文學太輕浮了,不如德國的沉毅和俄國的有力。可惜她隻懂得英文。她常常說她如果能直接看俄文的書,她必定更喜歡俄國的作品。她有一句極其有趣的比喻:人應該把未來主義當作父親,和文學親嘴。她的確非常懂得做人而且非常懂得生活的。如果看見她,聽了她的談話——隻管所談的是一件頂瑣碎頂不重要的事,而不想到她是一個不凡的女人是沒有的。她能夠使初見麵的人不知為什麼緣故就和她非常了解了。他的朋友忽然開玩笑的樣子打斷他的話:“那末你的戀愛觀念要動搖了。”
“不會的,”他鄭重的說:“她給我的印象完全不是女人的印象。我隻覺得她是一種典型。我除了表示驚訝的敬意之外沒有別的。我並且——”他停頓一下又接著說他不願意任何人把她當做一個普通的愛人,所以他對於她的丈夫——帝國大學的法律博士,目下黨國的要人,市政府的重要角色——就是那個曾稱呼他“拜倫”的徐大齊先生表示了反感。
他攻訐的說:“他不配了解她,因為他從前隻知道‘根據法律第幾條’,現在也不過多懂了一點‘三民主義’,他在會場中念‘遺囑’是特別大聲的。”
他的朋友帶點笑意地聽著他說,在心裏卻覺得他未免太崇拜這個女人了。
這時馬車已穿過了一道厚厚的紅牆,並且拐了彎,從一道石橋轉到河沿上,一直順著一排光著枝的柳樹跑去。許多黑影和小小黯澹的街燈從車篷邊晃著過去,有時北風帶著殘雪打到車篷上發響,並且特別明亮的一個桃形的電燈也浮鷗似的一閃就往後去了。葉平便忙伸出頭來去向車夫說:“到了。那裏——”
車夫便立刻收緊了韁帶,馬車便退走了兩步,在一個朱紅漆大門口,在一盞印著“大明公寓”的電燈下,停住了。
他拉著他的朋友一直往裏去。
“這公寓很闊。”
“並且,”他微笑著回答:“我的房間比從前的寢室也‘貴族’多了。”
三
一清早,徐大齊先生到市政府開會議去了,到十二點半鍾還不曾回來,素裳女士便一人吃了午飯。在餐桌邊,她不自覺的又覺得寂寞起來。她覺得在一間如此高大的餐廳裏,在如此多樣的菜肴前,隻一個人吃著飯真是太孤單而且太貴族了。於是她的那一種近來才有的感想便接著發生了。近來,在餐桌邊的寂寞中,她常常感覺得吃飯真是一件討厭的事。真的,如果人不必吃飯那是怎樣地快樂。她認為既然人必需吃飯,那末便應該有點趣味,至少不變成日常的苦惱功課。如果人隻是為肚子需要東西才吃飯,這實在太無味,太苦,太機械了。她常常覺得自己的吃飯,幾乎和壁爐中添上煤塊的意義沒有兩樣的。因此她近來減食了,她一拿上筷子就有點厭煩。她差不多一眼也不看那桌上排滿的各樣菜,隻是趕忙地扒了半碗飯就走開了。甚至於因為這樣的吃飯竟使她感著長久的不快活,所以她離開了餐桌之後還在想:“多末膩人嗬,那每餐必備的紅燒蹄膀!”
這時候她是斜身地躺在她的床上,手腕壓著兩個鴨絨枕頭,眼睛發呆地看著杏黃色的牆上,因了吃飯的緣故而聯想了許多的事情。她開始很理性地分析她對於吃飯生著反感的緣因,然而這分析的結果卻使她有點傷感了。她覺得徐大齊離開她的辰光實在太多了。他常常從早上出去一直到半夜才回來的,而且一回來就躺在床上打鼾。他真的有這樣多的公務?他不應該為她的寂寞而拒絕一些應酬?他總是一天到晚的忙。真的,他想念著她的辰光簡直少極了,他差不多把整個的心思和時間都耗費在他的勾心鬥角的政治活動上。他居然在生活中把她的愛情看做不怎麼重要了。……但是她又想著如果她不是住在這闊氣的洋樓中,如果她是服務於社會的事業上,如果她的時間是支配在工作中,她一定不會感到這種寂寞,和發生了這種種淺薄的感想。於是她微微歎息的想著:“我應該有一點工作,無論什麼工作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