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覺得麼,她的肚皮慢慢的大起來了?”
“我沒有注意。”
她的朋友便又吃吃的笑著說:“我勸她馬上同居,否則小孩便要出來了。我預備送她一件結婚的禮物。你說小孩子的搖籃好麼?”
素裳覺得好笑的回答:“好的!”
於是又說了一些別的新聞,這一天真的朋友便走了,她說她就要買搖籃去,素裳便坐在椅上沉思起來。她對於沈曉芝的新聞得了許多感想。她結果覺得沈曉芝的這回事並不可笑。可笑的隻是把這事情認為可笑的那些人。她很奇怪,為什麼在粉呀香水呀之中很能夠用些心思的女人們,單單在極其切身的戀愛問題卻不研究,不批評,不引導,隻用一種享樂的嘲笑。隨後她認為縱然沈曉芝把小孩子生下來,也不過證明許多方法終不能壓製本能的表現罷了,那決不是道德的問題——和任何道德都沒有關係的;至少道德的觀念是跟著思想而轉變,沒有一個人的行為能從古至今隻加以一個道德的判斷。曆史永無是陳舊的,新的生活不能把曆史為根據,這正如一種新的愛情不能和舊的愛情一樣。比喻到愛情,她聯想起來了——這也是使她覺得奇怪的:許多新思想的人一碰上戀愛便作出舊道德的事來了。她相信一個人的信仰隻應該有一個的,不該有許多,而且許多意念雜在一塊決不能成為一種信仰。於是她對於那些人物,那些把新思想隻能實行於理論上,甚至於隻能寫在文章裏的人物,從根性上生了懷疑了。可是她相信——極其誠實的相信,理論和行為的一致,在這一點上麵表現出新的思想和偉大人格的,隻有一個人——一切都沒有一點可懷疑的洵白了。想到他,便立刻把眼睛又望到窗外去,那天空,依樣是混沌著,可厭而且悶人。
於是她又想,“一定不會來了!”並且長久都墜在這思想裏。末了,她忽然覺得這房裏的空氣冷了起來,一看,那壁爐裏的火光已經是快要熄滅的模樣,便趕快添了一些煤。不久,從許多小黑塊之中飄上了藍色的火苗,爐火慢慢地燃上來了,房子裏又重新充滿著暖氣。她的身子也逐漸地發熱起來。這時她的思想轉了方向,帶點希望的想著:“也許……那可說不定的!”
可是這一種屬於可愛的思想又被打斷了,因為徐大齊出她不意的走了進來,一隻手拿著貂皮領的黑色大氅,大踏步走到她身邊,而且坐下了,慰藉似的問:
“悶麼?”左手便放在她肩膀上,接著說:“天氣可冷極了。刮風真使人討厭。還好你們是昨天到西山去,如果是今天,可逛不成了。”
“對了,刮風真討厭!”她回答。此外便不說什麼話。並且從一隻大的巴掌上發出來的熱,使她身上有點不自在起來。她裝著要喝茶的樣子跑到茶幾邊。
“勞駕你,也倒一杯給我。”
“喝不得,”她心中含點惱怒地撒謊說:“這茶是昨天泡的。”
徐大齊又要她坐到這一張長椅上,並且得意洋洋的告訴她,說他剛才和那個南京要人在車站裏握別的時候,彼此的手都握得很用力,而且他們私談了很久,談得很投洽。因此他認為他以後決可以選上中央委員,至少他有這種機會。他又告訴她,說他對於將來中央委員的選舉上,他已經開始準備了。他說他先從北平方麵造成基本的勢力。這一點,他現在已經有很充分的把握了,因為隻有他一個人能調和各派的意見,而各派的人物都推崇他,他極其自信的說著他的政治手腕。他並且說他現在將采取一種政策,一種使各派都同意他而且欽佩他的才能。最後他意氣高昂的向她說:“如果,那時候,我們在西湖蓋一座別墅,我常常請假和你住在一塊。”
素裳笑了,一種反動的感情使她發出這變態的笑聲,並且驚詫的瞥了他一眼,那臉上,還浮著“政治家”得意的笑容。她自己覺得苦惱了。
於是到了吃午飯的時候。
在她吃了飯沉思在失望和許多情感之中的時候,她忽然聽見一種穩重的腳步,一聲聲響在樓梯上,她便從椅子上一直跳了起來,跑到樓梯邊去。
“哦……”她心跳著,同時在精神上得著一種解放似的,叫了這聲音。她的眼睛不動的看著一個灰色的帽邊,一個黑色的影子,一個……為她想念了大半天的洵白來到了。她喜歡的向他笑著,並且當著徐大齊,坦然的,大膽的把手伸過去,又緊又用力的握著,握了許久。她完全快樂地站著,看著他和徐大齊說話,一直到瞧見《日語速成自修讀本》時候,這才想起了,便趕緊向徐大齊說:“我想學日文——從前我不是要你教我麼?我現在請施先生給我一點指導。”
“好極了,”徐大齊立刻回答,“日文中有許多有價值的書。可惜我太忙,不能直接教你——”便又向著洵白說:“應該謝謝你,因為你代了我的勞……你現在喝一點紅酒好麼?”
洵白說他不會喝酒。於是談了幾句話,這一個“政治家”便看了一看表,說他有點事,走了。臨走時,他非常注意的看了她一眼。
素裳便低聲的問:“這樣大的風,你不怕麼?”洵白微笑著,過了半晌才輕輕的,似乎發顫的響了一聲:“不……不怕。”
九
下午一點鍾,吃過午飯之後要吸煙的習慣,徐大齊還沒有改,這時一支精致地印著一個皇後的臉的雪茄,便含在他的口裏,吐著濃烈的香氣,飄著灰白色的煙絲,身子是斜靠在軟軟的沙發上,受用的想著,似乎在他的心中是盤旋著可操勝利的一種政策,臉對著素裳。
素裳坐在一張搖椅上,正在不動的看著莫泊桑的《人心》,當她看到五十四頁上麵的時候,聽見徐大齊向她說話的聲音:“裳!可以換衣服了吧?”
她想起了,這是他要她同他去赴一個宴會的,便放下書,回答說:“我想我不去了。”
徐大齊便詫異的問:“為什麼?你身體不舒服麼?”“不為什麼,隻因我不想去。我這幾天太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