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風俗描寫範文閱讀·1.到莫斯科去(4)(1 / 3)

第二章風俗描寫範文閱讀·1.到莫斯科去(4)

一○

風已經慢慢地平息下去,可是太陽並不放出燦爛的光,卻落著大雪了。那白的,白百合似的,一朵朵地落著的雪花,在被風刮淨的空中飄著,紛紛的,又把那樹枝,牆頂,瓦上,重新鋪上了一層白,一層如同是白色的絨氈似的。這雪景,尤其在刮風之後,會使人不意地得著一種警覺的。

素裳便因了這雪景才醒了起來。那一片白茫茫的光,掩映到她的床前,在淡黃色的粉壁上現著一團水影似的色彩,這使她在朦朧的狀態中,詫異地,用力的睜開了還在惺忪的睡眼,並且一知道是落雪的天氣,立刻便下床了。

從混沌的,充滿著灰塵的刮風天變成了靜悄悄的,柔軟的,滿空中都繽紛著潔白的雪,似乎這宇宙是另一個宇宙了,一切都是和平的。

她拉著窗簾望著這樣的天空,心裏便感想著:“風的力量是可驚的,使人興奮的。雪花給人的刺激隻是美感而已!”接著她想到落雪之後的刮風,而刮風之後又落著大雪,這天氣,恐怕更冷了。一切都凍得緊緊的。那怕是頑皮的鳥,也應該抖著翅膀不能歌唱了。馬路上的行人也許比刮風時候多,但他們的鼻子卻凍得越紅了。沒有一塊土不凍得堅硬的。善於喝白幹的京兆人不是更要喝而且剝著花生米了麼?那些遺老和風雅之流大約又吟詩或者聯句了——這時想好七絕而等待著落雪時候的人還不少呢。清道夫卻累了。駱駝的隊伍一定更多了,它們是專門為人們的禦寒才走進城市裏來的,那山峰一樣的背上負著沉重的煤塊。那些……最後她又想到洵白了。

她覺得這落雪的天氣真太冷了,冷得使她不希望洵白從東城跑到西城來,因為他的大氅是又舊又薄,一身的衣料都是嗶嘰的,完全是隻宜於在南方過冬的服裝。

“但是,”她想,“他一定會來的,他決不因為落雪……”在她的想象中,便好象一個影子現在到了她的眼前,一個在大雪中快步走著的影子。她便又擔心又愉快的笑著。她的眼光親切地看到那一本《日語速成自修讀本》和那一本練習簿。這簿子上,寫著日文字母和符號,以及洵白微笑地寫著字。

於是她坐在椅子上,拿著這一本練習簿看著,如同看著使她受到刺激的思想和藝術品一樣,完全入神的看,看了許久之後才低聲的念起拚音。

在她正想著這些字母和拚音不必再練習的時候,徐大齊穿著洗澡衣走進來了,第一句便向她道歉似的說:“昨天你一定太累了,我也沒有想到那宴會會延長那樣久的時間。”說了便舒服地躺在沙發上,現著不就走的樣子,並且繼續說:

“也許你因為太累了,所以——這是你從沒有過的——在半夜裏說著夢話,並且——”他指著他左邊的手臂上——“這裏還被你抓得有點痛……”

這出她意外的消息,立刻使她驚疑著了。她是完全不知道她曾說了什麼夢話的,而且這夢話還為他所聽見。但她一知道徐大齊並沒有得到一點秘密去,她的心裏便暗暗的歡喜著,至於笑著說:“其實我沒有做夢。”

“對了,”徐大齊證明的說,“這到不限定是因為夢的緣故。常常因為太疲倦了,便會說起夢話的。”

她也就含含糊糊的同意說:“對了。”

其實她已經細細地揣想著她的夢話去了。她整個的思想隻充滿了這一種揣想。她知道她並沒有做過什麼夢。可是夢話呢?這自然有它的根據。她覺得夢話是一種心的秘密的顯露,是許多意象從潛在意識中的表現,那末那所說的夢話是怎樣的語言呢?照她這近來的思想和心理,那夢話,隻是各種對於洵白的懷念,這反映,是毫無疑義的,證明了一種她對於他的傾向。雖然她並沒有揣想出她究竟說了怎樣的夢話,但她從理性上分析的結果,似乎已不必否認她已經開始了新的愛情,在她的情感中便流蕩著歡喜而同時又帶點害怕了,因為她不知道那個“康敏尼斯特”是不是也把戀愛認為人生許多意義中的另一種意義。這時,既然她自己承認了這一種變動,接著她便反複去搜尋她和徐大齊之間的存在,在結果,她覺得他在三年前種在她心中的愛情之火,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熄滅了,她和他應該從兩性的共同生活上解除關係,而現在還同居著,這是毫無意義而且是極其不能夠的。於是她認為應該就把她的這種在最近才發覺的事體公布出去,無論先告訴徐大齊,或者先告訴洵白。

但這時她已經很倦了,這也許是因為昨夜睡得不安寧和今天起得太早的緣故,所以她連打了兩個嗬欠,伸了腰,眼淚水擠到眼角來了。她看看徐大齊,他是閉著眼睛,似乎在舒服中已經朦朧的樣子,她便又站到窗前去。雪花仍然繽紛的落著。地上和瓦上都沒有一點空隙了。馬路上的行人被四周的雪花遮蔽著,隱約地現出一個活動的影子,卻不象是一個走路的人。不見有一隻鳥兒在空中飛翔著。真的,雪花把一切都淹沒了。

“雪雖然柔軟,可是大起來,卻也有它的力量。”她一麵想著,一麵就覺得她的心空蕩起來。這是奇怪的!她從沒有象這樣的感到渺茫過。尤其在她信仰唯物主義以後,她對於一切的觀念都是樂觀的,有為的,差不多她全部的哲學便是一種積極的信念。她是極端鄙視那意誌的動搖,和一種懦弱的情感使精神趨向頹廢的。可是她這時卻感到有點哀傷的情緒了,這感覺,是由於她想到她自己以後的生活,並且是由於她不知道而且無從揣想她以後是怎樣的生活而起的。雖然她很早就對現在的生活生著反感,至於覺得必須去開始一個新的生活,但這樣的新生活究竟是怎樣的呢?未必愛了洵白甚至於和他同居便算新的生活麼?她很清白的認為她所奢望的新生活並不是這樣的狹義。她的新生活是應該包含著更大意義的範圍。那她毫無疑義的,惟一的,便是實踐她的思想而去實際的工作了。然而她對於這實際的工作沒有一點經驗,並且也沒有人指導她,難道她隻能去做一些拿著粉筆到處在牆上寫著“打倒帝國主義”的工作麼?她的思想——至少她的誌願要她做一些與社會有較大的意義的工作。她已經把這種工作肯定了她此後的一生的。她現在是向著這工作而起首彷徨了,同時她熱望著一個從這種彷徨中把她救援出來,使她走向那路上去的人。

最後她忽然遺忘似的想起了。

“呀,洵白是可以的!他是——”一想起來,她的意誌便立刻堅強起來,似乎她的精神,她的生命,又重新有了發展的地方,她的剛剛帶點哀傷的心又充滿著一團跳躍的歡喜了。於是她忘了落雪天氣的冷,隻一意地希望著他來了。她望著街上,那裏隻有一輛洋車,可是這車子似乎是拉進雪的深處去的。她轉過臉一看,爐火是興旺的,紅的火焰正在飛騰著,在這暖氣中徐大齊已響出一點鼾聲了。

她看到那本日文讀本,便想:“六個月,無論如何,我非把日文學好,非能看社會科學的書不可。”

她又坐到椅子上,又默想了一遍拚音,一麵在想他:“他下午四點鍾才得來的!”

然而當壁鍾清亮的響了十下之後,大約還不到十點十分的時候,一個人影子忽然到房門邊,使她猛然吃了一驚。

“哦……”她歡喜的叫,站了起來,和洵白握著手。“我怎麼沒有聽見你的腳步聲音?”

徐大齊被她的聲浪擾醒了,擦一下眼睛,便翻身起來,也伸手和洵白的手握了一下,看著他的身上說:“好大的雪……”

的確,在洵白的呢帽上和大氅上,還積留著一層厚的雪花,雖然有一部分正因了這房裏的暖氣而溶化著。他一麵抖著帽子一麵隨便的說:“對了,今天的雪下得不小。”

素裳便要他坐到火爐邊去,因為當她和他握手的時候,她簡直感到他的全身都要凍壞了。

徐大齊又接下說:“北方隻有雪是頂美的了。如同變幻不測的雲是南方的特色。”

洵白也隻好說:“是的。徐先生喜歡雪呢,還是南方的雲?”

“各有各的好處。我差不多都喜歡。隻有灰塵才使人討厭的。”

“不,”素裳故意地搭訕說:“我覺得灰塵也有它的好處。”因為她不歡喜徐大齊的多談,她隻想和洵白單獨在一塊的。

徐大齊卻做出詫異的樣子問:“為什麼?”

“不為什麼。”

“總有一點緣故。”

“沒有。”

徐大齊便笑了起來,他覺得她好象生了氣,成心和他搗亂似的。他又接著和洵白談話下去了。他又輕輕地找上了一個問題,問:“施先生在北平還有些時候吧?”

洵白烤著火回答:“不久就要走了。”

“又回到上海去麼?”

“預備到歐洲去。”

徐大齊又得了談話的機會似的接下問:“到英國?到美國?……”

“想是到美國。”

“很好,”徐大齊稱讚似的說:“可以看一看美國的拜金主義。”接著他從這拜金主義說到美國的社會生活,美國的經濟狀況,美國的外交政策,美國的國際地位,美國和中國的種種關係,似乎他是一個研究美國的各種學者。洵白呢,他對於這一個雄談的政治家的言論是聽得太多了,他懷疑他是有意把那談話做為空閑的消遣,否則他不能如此地說了又說,象一條缺口的河流,不息的流著水。最後從第九旅旅部來了電話,這才把徐大齊的談話打斷了,但他站起來卻又保留了這個權利:“好的,回頭再談吧。”

素裳便立刻大聲的說:“我馬上就要學日文呢。”

徐大齊走去之後她便問:“你喜歡和他談話麼?”

“談談也很好的,”洵白回答說,並且站起來,離開了壁爐前。“從他的談話中,可以更知道一些現政治的情形,”接著便微笑的問:“你呢,把拚音學會了沒有?”“教得太少了。”她說:“並且昨天缺了課,我自己非常不願意。”

徐大齊又進來了,在手指間挾著一支雪茄煙。素裳便趕緊拿了日文讀本,做出就要上課的模樣。

“我不擾你。”他接著又向洵白說:“就在這裏吃午飯,不要客氣。”一麵吸著煙,吐著煙絲,走到他的換衣室去了。這一個書房裏,便隻剩下兩個人了。他們就又非常愉快地談了起來。一直談到一點多鍾之後,素裳才翻開日文讀書,聽著洵白教她一些短句。

並且在這一天下午,因為徐大齊和那個任剛旅長出去了,素裳便留住洵白,兩個人又同時坐在壁爐前,不間斷地說著話。

當洵白回到西城去的時候,在紛紛的雪花中,天色已經薄暮了。馬路上沒有一個行人,也沒有一輛洋車,隻是靜悄悄的現著一片白茫茫的。在一個黑的影子從這雪地上慢慢地隱沒之後,素裳還倚著向街的窗台上,沉思著:“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