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風俗描寫範文閱讀·1.到莫斯科去(4)(3 / 3)

蔡吟冰也夾著說:“躲在這裏,害我們找得好苦!”

葉平也走到了,他說他急著回去編講義,並且問洵白:“你呢,你回去不回去?你的朋友不是要我來找你麼?”

洵白躊躇了一會回答說:“就回去。”同時他看了素裳一眼,很重的一眼,似乎從這眼光中給了她一些什麼。素裳默著不作聲,她好象非常疲倦的樣子,和她們一路走出去了。走到大門口,各人要分別的時候,她難過的握了洵白的手,並且低聲向他說:“早點來。”

她忽然覺得她的心是曾經一次爆裂了。

一二

化裝溜冰大會開始了。

月光蛟潔地平鋪著。冰上映著鱗片的光。紅紅綠綠的燈在夜風中飄蕩。許多奇形怪狀的影子紛飛著,幌來幌去,長長短短的射在月光中,射在放光的冰上麵。遊人是多極了,多到幾乎是人挨人。大家都伸直頸項,昂著頭,向著冰場上。溜冰的人正在勇敢地跑著。沒有一個溜冰者不做出特別的姿態。許多女人都化裝做男人了:有的化裝做一個將軍,有的化裝做一個乞丐,有的又化裝做一個英國的紳士。男人呢,卻又女性化了:有的化裝做一個老太婆,有的化裝做一個舞女,有的化裝做一個法國式的時髦女士,有的化裝做舊式的中年太太。還有許多人對於別種動物和植物也感到趣味的,所以有紙糊的一株柳樹,一個老虎,一隻鴿子,一匹牝鹿,也混合在人們中飛跑著。

這時在一層層的遊人中,洵白也夾在裏麵。他是吃過晚飯便來到北海的,但至今還沒有遇見素裳。他希望從人群中會看見到她,但一切女人都不是她的模樣。他以為她也許溜冰去了,但所有化裝的樣子,又使他覺得都不是素裳,因為他認為素裳的化裝一定是不凡的,至少要帶點藝術的或美術的意味,而這些冰場上的化裝者都是鄙俗的。他曾想她或者不在這熱鬧的地方,但他走到別處去,卻除了一片靜寂之外,連一個人影也沒有。終於他又跑到這人群裏麵來,是希望著在溜冰會場停止之後,會看見到她的。所以他一直忍耐著喝彩和掌聲,以及那完全為淺薄的娛樂而現著得意的那許多臉。

然而溜冰大會卻不即散。並且越溜越有勁了。那化裝的男男女女,有一種遮掩了真麵目的情景中,便漸漸地浪漫起來,至於成心放蕩地抱著吻著,好象藉這一個機會來達到彼此傾向肉感的嗜好。這瘋狂,卻引起了更宏大的掌聲和喝彩了,而這些也由於肉感的聲音,卻增加了局中人的趣味,於是更加有勁起來,大家亂跑著,好象永遠不停止的樣子。

對於如此的溜冰,洵白本來是無須乎看的,何況這遊戲,還隻屬於少數人的浪漫和快樂,這使他有了強烈的反感而覺得厭惡的。所以他慢慢的便心焦起來。

這一直到了十二點多鍾,洵白覺得在這人群中,實在不能再忍耐下去了,便擠了出來,這時候他忽然看見徐大齊和他的許多朋友,高高地坐在漪瀾堂最好的樓沿上,在燦爛的燈光中談笑著。他沒有看見到素裳。於是他疑心了,想著素裳也許沒有來,本來她並沒有告訴他說她會來的,他來這裏隻是他自己的想念和希望罷了。他便決定她是在家裏的。接著他便為她感想起來了,他覺得她這時一個人在那座大洋樓上該是怎樣的寂寞,而且,她該是怎樣的在懷念他。他隻想去——因為他自己也需要和她見麵和談話的,但一想,覺得時候太晚了,便悵惘著走回西城去。

在路上,他的情緒是複雜的,想著——他的工作和他最近所發生的事,最後他認為愛情有幫助他工作的可能,他覺得幸福了。回到了大明公寓,葉平還在低著頭極其辛苦地編他的講義,在一字都不許其苟且的寫著,顯得這是一個好教授。他看見洵白便驚奇的問:“怎麼,到什麼地方去?”洵白想了一想才回答:“到北海去。”接著便問他:“你怎麼還不睡?”

“快了,這幾個字寫完就完了。”便又動著筆。

洵白從桌頭上拿了一本哈代詩集,坐在火爐旁,翻著,卻並不看,他的心裏隻想念著素裳,並且盤旋著這個幾個音波:“或者……我近來的生活……”

編完了“最近的英國詩壇”這一節講義之後,葉平便打了一個嗬欠,同時向他說:“別看了,睡去吧。”

“你先睡。”

“火也快滅了。”

於是葉平便先上床去了。當他第二天起來時候,洵白還沒有睡醒,火爐中還燃著很紅的火,顯見他的朋友昨夜是很晚才睡去的,並且在火爐旁邊,散著一些扯碎的紙條子,其中有一小條現著這幾個字:“我是一個沉靜的人,但是因為你,我的理智完全——”

葉平便猛然驚訝地覺得洵白有一個愛情的秘密了。

一三

徐大齊噓著雪茄煙的煙絲,一麵敘述而且描寫著化裝溜冰的情景,並且對於素裳的不參加——甚至於連看也不去看,深深地覺得是一個遺憾,因為他認為如果她昨夜是化裝溜冰者的一個,今天的各報上將發現了讚揚她而同時於他有光榮的文字。他知道那些記者是時時刻刻都在等待著和設想著去投他的嗜好的,至少他們對於素裳的化裝溜冰比得了中央第幾次會議的專電還要重要!所以他這時帶點可惜的意思說:“隻要你願意,我就用我的名義再組織一個化裝溜冰大會,恐怕比這一次更要熱鬧呢。那時我裝一個拿破侖;你可裝一個英國的公主……”

素裳在沉思裏便忽然回答他:“說一點別的好了。”

徐大齊皺一下眉,心裏暗暗的奇怪——為什麼她今天忽然變成這樣性躁?卻又說:“你不喜歡就算了。其實你從前對於溜冰很感到興味的。”

素裳橫了他一眼便問:“未必對於一種遊戲非始終覺得有興味不可麼?”

“我不是這種意思,”徐大齊覺得她的話有點可氣的回答說:“如果你現在不喜歡溜冰,自然我也不希望,並且我也沒有和你溜冰的需要……”

素裳便隻想立刻告訴他:“我早已不愛你了!”但她沒有說,這因為她正在沉思著一個幻景,一個可能的——或者不久就要實現的事實,她不願和徐大齊口角而擾亂了這些想象,所以她默著。

徐大齊也不說話了,他覺得無須乎和她辯白,並且他還關心於清室的檔案,其中有一張經過雍正皇帝禦筆圈點的曆代狀元的名冊,據說這就是全世界萬世不朽的古董。所以他很自在的斜躺著,時時噓著煙絲,而且看著這煙絲慢慢的在空間嫋著,又慢慢地飄散了。

素裳也不去管他,似乎這房子中並沒有他這樣一個人似的。她隻沉思著她所願望的種種了。她並且又非常分明地看見了北海的雪景,她和洵白站在那積雪的山坡上,許多鳥兒都圍繞她高鳴著,好象唱著一些戀愛的歌曲。接著她的心便經過那種波浪,而且,這回想中的情感,仿佛要使她覺得感到的。她時時都記著“早點來!”這一句,她覺得這三個字使她的生活又添上一些意義了。隨後她接連的想:“他快來了,他總會來的!”

最後他果然來了,單單腳步聲就使她心動著。

徐大齊便站起來和他照例握了手,說:“昨天你沒有來,到北海看化裝溜冰去麼?”

“沒有去,”洵白回答說,一麵拿下帽子來和素裳點了頭。

徐大齊又問:“葉平呢?他這幾天老不來……有什麼事?”

“課很忙。”

素裳便不能忍耐的走過來握了他的手,臉上充滿著情感激動的表情,笑著說:“你為什麼不去看化裝溜冰?”洵白驚訝的望了她,反問:“你呢,你們去看麼?”“我沒有去。”素裳帶點嘲諷的說:“我尤其不喜歡看那些把怪樣子供男人娛樂的女人!”

徐大齊便又向洵白說起話來了。

“你呢,你對於溜冰感到興味麼?”他又重新燃了一支雪茄煙。

“我不懂得溜,”洵白又勉強的回答說:“大約會溜的人是有興味的。”

“看別人溜呢?”

“也許隻是好玩——”

“我倒很讚成溜冰,”徐大齊吐了煙絲說:“因為在冬天,這是一種北方特有的遊戲,同時也是一種天然的,很好的運動。”

素裳便有意反對說:“我倒覺得這種運動很麻煩:又得買一雙溜冰鞋,又得入溜冰會,又得到北海去,又得走許多路,又得買門票。所以,沒有錢的人恐怕溜不成。”

徐大齊便帶著更正的口吻說:“生活不平等,自然遊戲也不能一律。”

洵白便不表示意見的微笑著。素裳也不再說,因為她願意這無謂的閑談早點停止,而她是極其需要就和洵白在一塊說話的。

可是徐大齊又找著洵白說下去了。

“你平常喜歡那種運動?打彈子喜歡麼?”

“打彈子恐怕隻能算是娛樂。”

“也可以這樣解釋,”徐大齊又接著辯護的說:“不過打彈子的確也是一種運動,一種很文明的運動,正如丟沙袋是一種野蠻的運動一樣。”

洵白也不想再說什麼,他的心是隻懸念著素裳的。

然而這一個稱為雄談的政治家卻發了談興了,似乎他今天非一直談到夜深不可,所以他接著又問了許多,而且把談鋒一轉到政治上,他的意見越多了。他差不多獨白似的發著他的議論:

“武力雖然是一個前鋒,但是在結果的勝利上,則不能不借重於政治上的手腕,和對於外交上的政策。中國每次的戰爭,在表麵上,雖然是炮火打敗了敵方,但在內幕中,都不能脫離第三或第四方麵的聯絡,權利上的互惠,利害上的權衡,以及名位和金錢的種種作用,總之是完全屬於非武力的能力。所以,單靠雄厚的武力而沒有政治上的手腕和外交上的政策,結果是失敗的。從前奉軍的失敗就是一個例證。”接著他還要繼續說下去的時候,素裳便打斷他的話,問:

“你今天不是還要出去麼?”

徐大齊想了一想便說:“不出去了。”

“我還要學日文呢。”

“好的,我在這裏旁觀。”

這一句答話真給了素裳不少的厭惡,但是她沒有使他離開這一間書房的另一理由,因為她不願明顯地向他說,“我不能讓你旁觀,”所以她的心裏是滿著苦惱而且憤怒的。於是她默著,想了一會,便決計讓他再高談闊論下去了。當洵白要走的時候,她拿了那本《蘇俄的無產階級文學》給他,並且含意的說:“這本書給你看一看。”

洵白便告別了。他走出了這一座大洋樓的門口,一到馬路上便急不過地,帶點恐慌地翻開書,他看見一小塊紙角,上麵寫著:“下午兩點鍾在北海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