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拔坡的時候,他的話和轎杆的聲響攪在了一起。
對於滑竿,我想他倆的肩膀,本來是肩不起的,但也肩起了。本來不應該擔在他們的肩上的,但他們也擔起了。而在擔不起時,他們就抽起大煙來擔。所以我總以為抬著我的不是兩個人,而像輕飄飄的兩盞煙燈。在重慶的交通運轉卻是掌握在他們的肩膀上的,就如黃河北的驢子,垂著頭的,細腿的,使馬看不起的驢子,也轉運著國家的軍糧。
1939年春,歌樂山
11.寄東北流亡者
蕭紅
淪落在異地的東北同胞們:
當每個秋天的月亮快圓的時候,你們的心總被悲哀裝滿。想起高粱油綠的葉子,想起白發的母親或幼年的親眷。
你們的希望曾隨著秋天的滿月,在幻想中賒取了七次,而每次都是月亮如期的圓了,而你們的希望卻隨著高粱葉子萎落。但是自從“八一三”之後,上海的炮火響了,中國政府積極抗戰揭開,“九一八”的成了習慣的暗淡與愁慘卻在炮火的交響裏換成了激動、興奮和感激。這時,你們一定也流淚了。這是感激的淚,興奮的淚,激動的淚。
記得抗戰以後,第一個“九一八”是怎樣紀念的呢?
中國飛行員在這天做了突擊的工作,他們對於出雲艦的襲擊做了出色的功績。
那夜裏,日本神經質的高射炮手,浪費的用紅色的綠色的淡藍色的炮彈把天空染紅了。但是我們的飛行員仍然以精確的技巧和沉毅的態度來攻擊這摧毀文化、摧毀和平的法西斯魔手。幾百萬市民都仰起頭來尋覓,其實他們是什麼也看不見的,但是他們一定要看。在那黑黝黝的天空裏仿佛什麼都找不到,而這裏就隱藏著我們抗戰的活動的每個角度。
第一個煽惑起東北同胞的思想的是:“我們就要回家去了!”
是的,家是可以回去的,而且家也是好的,土地是寬闊的,米糧是富足的。
是的,人類是何等的對著故鄉寄注了強烈的懷念嗬!黑人對著迪斯的痛苦的響往,愛爾蘭的詩人夏芝想回到那有“蜂房一窠,菜畦九疇”的茵尼斯,做過水手的約翰·曼殊斐兒狂熱的願意回到海上。
但是等待了七年的同胞們,單純的心急是沒用的,感情的焦躁不但無價值,而常常是理智的降低。要把急切的心情放在工作的表現上才對。我們的位置就是永遠站在別人的前邊的那個位置。我們是應該第一個打開了門而是最末走進去的人。
抗戰到現在已經遭遇到最艱苦的階段,而且也就是最後勝利接近的階段。在美國賈克·倫敦所寫的一篇短篇小說上,描寫兩個拳師在衝擊的鬥爭裏,祗係於最後的一拳。而那個可憐的(老拳師)所以失敗了的原因,也隻在少吃了一塊“牛扒”。假若事先他能在肚裏裝進一塊“牛扒”,勝利一定屬於他的。
東北流亡同胞們,我們的地大物博,決定我們的沉著毅勇,正與敵人的急功切進相反,所以最後的一拳一定是誰最沉著的就是誰打得最有力。我們應該獻身給祖國做前衛的工作,就如我們應該把失地收複一樣。這是無可懷疑的。
東北流亡同胞們,為了失去的土地上的高粱、穀子,努力吧;為了失去的土地上年老的母親,努力吧;為了失去的地麵上的痛心的一切的記憶,努力吧!
而且我們要竭力克服殘存的那種“小地主”意識和官僚主義的餘毒,趕快地加入到生產的機構裏,因為“九一八”以後的社會變更,已經使你們失去了大片土地的依存,要還是固守從前的生活方式,坐吃山空,那樣你們的資產隻剩了哀愁和苦悶。做個商人去,做個工人去,做一個能生產的人比做一個在幻想上滿足自己的流浪人,要對國家有利得多。
幻想不能泛濫,現實在殘酷地抨擊你的時候,逃避隻會得到更壞的暗襲。
時值流亡在異鄉的故友們,敬希珍重,擁護這個抗戰和加強這個抗戰,向前走去。
(署名蕭紅,刊於1938年9月18日漢口《大公報》副刊《戰線》第191期)
12.嶽陽樓
葉紫
諸事完畢了,我和另一個同伴由車站雇了兩部洋車,拉到我們一向所景慕的嶽陽樓下。
然而不巧得很,嶽陽樓上恰恰駐了大兵,“遊人免進”。我們隻得由一個車夫的指引,跨上那嶽陽樓隔壁的一座茶樓,算是作為臨時的替代。
心裏總有幾分不甘。茶博士送上兩碗頂上的君山茶,我們接著沒有回話。之後才由我那同伴發出來一個這樣的議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們不如和那裏麵的駐兵去交涉交涉!”
由茶樓的側門穿過去就是嶽陽樓。我們很謙恭地向駐兵們說了很多好話,結果是:不行!
心裏更加不樂,不樂中間還帶了一些兒憤慨的成分,悶悶地然而又發不出脾氣來。這時候我們隻好站在城樓邊,順著茶博士的手所指著的方向,像看電影畫麵裏的遠景似的,概略地去領略了一點兒“古跡”的皮毛。我們知道了那兵舍的背麵有一塊很大的木板,木板上刻著的字兒就是傳誦千古的《嶽陽樓記》。我們知道了那懸著一塊“官長室”的小牌兒的樓上就是嶽陽樓。那裏麵還有很多很多古今名人的匾額,那裏麵還有純陽祖師的聖像和白鶴童子的仙顏,那裏麵還有——據說是很多很多,可是我們一樣都不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