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呢?”我的同伴有點不耐煩了,“既然逛不痛快,倒不如回到茶樓上去看看山水為佳!”
我點了點頭。茶博士這才笑嘻嘻地替我們換上兩壺熱茶,又加上點心和瓜子,把座位移近到茶樓邊上。
湖,的確是太美麗了:淡綠微漪的秋水,遼闊的天際,再加上那遠遠豎立在水麵的君山,一望簡直可以連人們的俗氣都洗個幹淨。小艇兒鴨子似地浮蕩著,像沒有主宰,樓下穿織著的漁船,遠帆的隱沒,處處都欲把人們吸入到圖畫裏去似的。我不禁興高采烈起來了:“啊啊,難怪詩人們都要做山林隱士,要是我也能在這裏做一個優遊水上的漁民,那才安逸啊。”回頭,我望著茶博士羨慕似地笑道:
“喂!你們才快活啦!”
“快活?先生?”茶博士莫明其妙地吃了一驚,苦笑著。
“是呀!這樣明媚的湖山,你們還不快活嗎?”
“快活!先生,唉!……”茶博士又愁著臉兒搖了搖頭,半晌沒有下文回答。
我的心中卻有點兒生氣了。也許是這家夥故意來掃我的興的吧,不由的追問了他一句:“為什麼不快活呢?”
“唉!先生,依你看也許是快活的啊!……”
“為什麼呢?”
“這年頭,唉!先生,你不知道呢!”茶博士走近前來:“光是這嶽陽樓下,唉!不像從前了啊!先生,你看那個地方就差不多每天都有人來上吊的!”他指那懸掛在城樓邊的那一根橫木。“三更半夜,駕著小船兒,輕輕靠到那下麵,用一根繩子……唉!一年到頭不知道有多少啊!還有跳水的,……”
“為什麼呢?”
“為什麼!先生,吃的、穿的,天災、水旱、兵,魚和稻又賣不出錢,捐稅又重!……”看他的樣子像欲哭。
“那麼,你為什麼也不快活呢?”
“我,唉!先生,沒有飯吃,跑來做堂倌,偏偏又遇著老板的生意不好!……”
“啊——”我長長地答了一聲。
接著,他又告訴了我許多許多。他說:這嶽陽樓的風水很多年前就壞了,現在已經不能夠保佑嶽州的人了,無論是種田,做生意,打魚,開茶館,……沒有一個能夠享福賺錢的。純陽祖師也不來了,到處都是死路了。湖裏的強盜一天一天加多,來往的客商都不敢從這兒經過,尤其是遊君山和遊嶽陽樓的,年來差不多快要絕蹤。況且,兩個地方都還駐紮著有軍隊……
我半晌沒有回話。一盆冷水似地,把我的興致都潑滅完了。我從隱士和漁民的幻夢裏清醒過來,頭不住地一陣陣往下麵沉落!我低頭再望望那根城樓上的橫木,望望那些漁船,望望水,望望君山,我的眼睛會不知不覺地起著變化,變化得模裏模糊起來,黑暗起來,美麗的湖山全部幻滅了。我不由的引起一種內心的驚悸!
之後,我催促著我的同伴快些會過賬,像戰場上的逃兵似地,我便首先爬下了茶樓,頭也不回地,就找尋著原來的路道跑去。
一路上,我不敢再回想那茶博士所說的那些話。我覺得我非常慶幸,我還沒有真正地做一個嶽陽樓下的漁民。至少,在今天,我還能夠比那班漁民們多苟安幾日。
13.雪夜
莫伯桑
放逐的老狗,在前村的籬畔哀鳴:是在哀歎自己的身世,還是在傾訴人類的寡情?
漫無涯際的曠野平疇,在白雪的覆壓下蜷縮起身子,好像連掙紮一下都不情願的樣子。那遍地的萋萋芳草,匆匆來去的遊蜂浪蝶,如今都藏匿得無跡可尋。隻有那幾棵百年老樹,依舊伸展著槎牙的禿枝,像是鬼影憧憧,又像那白骨森森,給雪後的夜色平添上幾分悲涼、淒清。
茫茫太空,默然無語地注視著下界,越發顯出它的莫測高深。雪層背後,月亮露出了灰白色的臉龐,把冷冷的光灑向人間,使人更感到寒氣襲人。和月亮作伴的,惟有寥寥的幾點寒星,致使她也不免感歎這寒夜的落寞和淒冷。看,她的眼神是那樣憂傷,她的步履又是那樣遲緩!
漸漸地,月兒終於到達她行程的終點,悄然隱沒在曠野的邊沿,剩下的隻是一片青灰色的回光在天際蕩漾。少頃,又見那神秘的魚白色開始從東方漫延,像撒開一幅輕柔的紗幕籠罩住整個大地。寒意更濃了。枝頭的積雪都已在不知不覺間凝成了水晶般的冰淩。
啊,美景如畫的夜晚,卻是小鳥們恐怖顫栗、備受煎熬的時光!它們的羽毛沾濕了,小腳凍僵了;刺骨的寒風在林間往來馳突,肆虐逞威,把它們可憐的窩巢刮得左搖右晃;困倦的雙眼剛剛合上,一陣陣寒冷又把它們驚醒。它們隻得瑟瑟索索地顫著身子,打著寒噤,憂鬱地注視著漫天皆白的原野,期待那漫漫的長夜早到盡頭,換來一個充滿希望之光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