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致鐵凝鐵(2 / 2)

孫犁

一九八〇年八月二十九日

鐵凝同誌:

來信收到了。現在寄上我買重的一本《孽海花》,這無需謝。這本書所寫不是“藝人”,是賽金花。這是曾盂樸所著,就是我在《文藝報》上說的開真美善書店的那位,是清末的一名舉人,很有文才,他在書中影射很多當時的名人,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曾列有對照表(郎真人與書中人),也沒有聽說有誰家向作者提出抗議,或是起訴。他吸取了一些西洋手法,是很有名的一部小說。你從書中,可以知道一些清朝末年的典章、製度、人物。

我對這部書很有緣分,第一次是在河間集市上,從推車賣爛紙的人手中,買了一部,是原版本,《小說林》出版的,封麵是一片海洋,中間有一枝紅花。書前還有賽金花的時裝小照。戰爭年代丟失了。進城以後又買了一部,版本同上。

送給了一位要出國當參讚的同事張君。提起這位張君,我們之間還發生過一次不愉快。原因是張君那時正在與一位女同誌戀愛,這位女同誌,綽號“香雲紗”,即是她那時穿著一件黑色的香雲紗旗袍。她原有愛人,八路軍一進城,她迅速地轉向了革命。有一天,我到張君房中,他倆正在閱讀《安娜.卡列尼娜》這本書。這本書,我隻讀過周揚同誌譯的上卷,下卷沒讀過,衝口問道:“這本書的下冊如何?”這樣一句話竟引起了張君的極大不快,他憤然地說:“中國譯本分上下,原文就是、就是一部書!”弄得我莫名其妙。後來我左思右想,他發怒之因,幾經日月,我才明白:張君當時以沃倫斯基自居,而其戀人,在下部卻遭遇不幸。我自悔失言,這叫作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因此,當他出國放洋之日,送他一部《孽海花》。因為他已經與那位女性結婚,借以助其比翼而飛的幸福。這次,張君沒有發怒。但出國後不久,那位女士又與一官職更高者交接上,以致離婚。我深深後悔險些又因與書的內容吻合,而惹張君煩惱。可能他並沒有看這本書。

“文革”前,國家再版了這本書,我又買了一部,運動中丟了。去年托人又買,竟先後買了兩部。以上所寫對你來說,都是廢話。以後有人向你要我的信,你就可以把這一封交他發表,算是一篇《耕堂讀書記》吧!慶田所談,也有些道理,不要怪他。我覺得你寫的灶火那個人物很真實。我很喜愛你的這個人物,但結尾的光明,似乎缺乏真實感。

明年春暖,我很想到保定、石家莊看望一些朋友。

祝好

孫犁

一九八〇年十一月三十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