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李清照“詞別是一家”的理論,對於後世來說有著很大的影響。在李清照之前的我國兩千多年的文學史上,從未有女子能依據自己的創作經驗寫出這樣的理論文字的。《詞論》的產生不但是宋詞曆史上少有的獨樹一幟的見解,觀點清晰、有條理的第一篇詞論,而且,還是女子所著,是我國女性所作文學批評的第一篇文章。這篇《詞論》將會與清照的那句“自是花中第一流”的詞句一起,成為我國文學寶庫裏的燦爛珍貴的文化遺產。
在青州的這十年,由《詞論》開始,可謂是清照文學事業的一個小巔峰,也是她人生最安逸的階段。這個時候的清照,有酒可喝,有書可讀,有人可愛,有家可安,有花可賞。李清照在《金石錄後序》中回憶他們屏居鄉裏十年的幸福片斷:
“……每獲一書,即同共校勘、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故能紙劄精致,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餘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誌不屈…… ”
紛擾的亂局讓人心中灰暗,但即使等待再漫長,也還不至於讓人絕望--因為黎明再遠,也有依稀微薄的光給人希望和光明。隻要她還有個可以安身的家,隻要還有歸屬和依靠,隻要還有趙明誠陪伴在她的身邊,心靈就不至於驟然間崩塌。人們都願意相信,世間還是有希望可循的。清晰也好,渺茫也好,隻要是有,就好,如此,便可讓人安心。
即便是現在過著安逸舒適的生活,卻也不能讓清照完全的忘卻之前政局動蕩、人情冷暖所帶來的衝擊。因為李清照是個敏感的女人,即便是小心翼翼的她不曾把這份敏感表現出來。
父親李格非被卷入朝廷黨爭,這是清照漫漫人生當中遭遇的第一場變故。僅僅三年,趙家又難逃劫難,趙挺之憂鬱而終,趙氏兄弟也鋃鐺入獄。仆婢盡散,門庭冷落。
一切都隻因政治的變幻莫測。政治,這個詞對於人們來說,太過複雜,太過冰冷。明哲保身,局外人都會下意識地遠離。可是有些時候,命運偏偏要與你作對,越是想遠離,它就離你越近。
物也非,人也非,事也非,往日不可追,卻,還依舊要傷悲!
2、相思苦簾卷西風
夜幕還沒有退去,黎明還沒有來臨,然而夢,卻已經醒了。一同掀起的,還有那無窮無盡的思念。
是誰,在彼岸的那頭聲聲呼喚?是誰,輕輕湧動了記憶的思潮?是誰,打擾了自己安然的夢境?寂靜的夜晚,沒有人回答。隻能任那理不清的思緒,剪不斷的思念糾纏著自己,束手無策。
殘月依舊靜靜地在天空釋放著自己博愛的銀華,繁星依舊忠誠地陪伴在左右,像是在演繹著一個人的憂愁與傷感,又像是一個人默默地訴說著自己的寂寞與孤單。
念奴嬌·春情
蕭條庭院,又斜風細雨,重門須閉。
寵柳嬌花寒食近,種種惱人天氣。
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閑滋味。
征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
樓上幾日春寒,簾垂四麵,玉欄幹慵倚。
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遊春意!
日高煙斂,更看今日晴未?
蕭條淒冷的庭院裏,吹來了陣陣斜風細雨,一道一道院門緊緊地閉鎖著。嬌媚的花朵含苞待放,細細的柳枝也被新生的嫩芽漸漸染綠。又快到了一年一度的寒食節了,這也就以為著惱人的時日也即將到來。推敲險仄的韻律寫成詩篇,從沉醉的酒意中清醒,還是閑散無聊的情緒,別有一番閑愁在心頭。
遠飛的大雁盡行飛過,可心中的千言萬語卻難以托寄。連日來,簾幕都垂得低低的,因為春寒冷冽,就連那玉欄杆清照也懶得憑倚。
絲被清冷,香火已消,不由得從清夢中醒來。這情景,使本來已經愁緒萬千的她更加的不能安臥。
清晨的新露涓涓,新發出的桐葉一片湛綠,不知增添了多少遊春的意緒。太陽已高,晨煙初放,再看看今天是不是又一個放晴的好天氣。
這是清照的一首懷人之作,懷的人自然也是她的丈夫趙明誠。
既是春情,也是思情。
也許人們還沒有注意得到,真正出自女子筆下的春情,比男子的還要溫柔,還要細膩,還要精致。
春日如期而至,春天的氣息灑向了青州的大街小巷,城外的湖麵上波光粼粼,透著盈盈的春意,街頭巷尾的幹枯樹木也泛起了綠色,濃濃的溫情流向這裏的每一個角落。然而在這座城裏,還有春意無法抵達的死角。
小城的某個不起眼的角落有座老宅,厚重的木門緊緊地閉著,而這一閉,也將那溫暖柔和的春天的氣息擋在了外麵。
小院閑窗,是怎樣一幅景象?屋外陽光和煦,花草繁茂,樹葉濃密,鳥鳴的時候,更加感覺清新宜人,充滿著勃勃的生機。李清照悠悠地趴在窗台上,隻留給我們一個被陽光鍍著朦朧金邊的背影。明媚的陽光照耀著她,讓我們看不清她的容顏,可也正是如此,才讓我們浮想聯翩。這樣的一幅美景就好似那優雅含蓄的水墨之畫,又似記憶當中的某個片段,是那樣的熟悉,恍然間覺得在哪裏見過。
自從夫妻二人來到了青州,日子就這樣在平靜中一天一天地度過。就在李清照沉浸在安靜閑適的世外桃源之中,甘心老是鄉的時候,趙明誠卻不甘寂寞地重返仕途了。冥冥之中,似乎政治官場總是圍繞在她的身邊,揮之不去。
雖然趙挺之已死,但是蔡京卻仍然不肯罷休。奸臣蔡京再一次企圖誣陷趙挺之。可誰知未能得逞。一計不成,他便又生一計,蔡京竟然膽大的背著皇帝,把已故丞相趙挺之的稱號降為“指揮”。
得知此事的趙挺之遺孀郭氏,越想越氣憤,越想越傷心,她不明白,為什麼人都已經去世了,這些奸佞小人卻還不肯放手。
憤怒的郭氏在政和元年(公元1111年)的五月,向宋徽宗奏了一本,她痛述了丈夫趙挺之含冤而死,以及趙家全家受害的經過,並請求皇上免去蔡京強加趙挺之所謂的“指揮”。雖然平日裏宋徽宗昏庸無能,但這回竟也受了郭氏的感動。於是,宋徽宗立即下旨,宣布恢複自己最初授給趙挺之觀文殿大學士、特進、司徒的稱號,並且對於蔡京自作主張的惡劣做法,進行了嚴厲的譴責。
趙挺之恢複了名譽,受到的好處還不止如此,趙明誠兄弟三人也相繼恢複了官職。趙明誠被朝廷委派到萊州任地方長官,號稱“權知軍、州事”。
愛人要離開自己,去他鄉赴任了,這樣的消息在李清照看來,無異於打翻了一個五味瓶,刹那間,酸甜苦辣千般味,一起湧上了自己的心頭,這千般滋味,唯有她解。
《行香子》
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雲階月地,關鎖千重。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
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牽牛織女,莫是離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
進入了初秋,最幸福美好的日子,恐怕要數七夕了。
傳說隻有在每年的這天,已化作星辰的牛郎與織女,才能穿越那條隔絕了愛戀的天河,在鵲橋上相見,一年一次的相見,是顯得多麼的彌足珍貴。
也許,正是有了他們這一晚難得的依偎和那生生世世的守望,才有了那些星光間的浪漫與憂傷。
可是即將與丈夫分離的清照卻仿佛在擔心,她生怕遙遠傳說中的悲劇命運會在自己身上重演。她生怕那漫長的等候,會化做守望石般的落寞凝望。
草間的蟲鳴窸窸窣窣地傳來,那些已經開始枯萎泛黃的梧桐葉似乎也被這聲音驚擾,從枝頭飄然落下。四周寂靜的秋夜,憂愁總是能如此輕易地爬上心頭,人間天上,或許都是一樣吧!
可想而知,在官宦沉浮、政局動蕩的時局中,李清照這樣一個無權無勢的小女子能如何呢?惶然四顧,周遭隻有冰冷的雨滴和彌漫的悲戚,就連她與趙明誠的未來,似乎都成了未知之數。踱步徘徊,卻依舊思緒難平。可歎人世間總有這樣或那樣的悲傷與無奈,是任誰都逃不過去的劫。
在風雲變幻晴雨不定的時節,要長相廝守竟是如此的艱難。“甚霎兒,霎兒雨,霎兒風。”是這迷霧般的未來讓她忐忑難安,即便是那一份藏在手心的幸福,她都已經覺得難以把握。
在曆史的長河中,作為凡人的我們,那些小小的悲歡離合是顯得多麼的渺小,多麼的微不足道。他們的輕歎感傷,就宛若那無人在意的塵埃,隻有偶爾透過潔淨的玻璃,才會顯現出它們存在的痕跡。
此時的李清照,即使是小小的蟲鳴,也會讓她悚然心驚。那草際的蟲鳴,驚落的似乎不隻是落葉,還有一顆憂擾的心。她知道現在的自己無力改變什麼,也無法預示什麼,她隻是期望,她和丈夫趙明誠能度過這一切,讓之前的不幸都成為最後的悲傷,從此以後,他們擁有的隻是甜蜜時光。
可是她忘了,這世間的一切是沒有人能改變得了的,她早已經回不去了,那幸福而安定的生活會是在哪裏?很多事情都已經無法改變,唯有一聲歎息而已。
夜空的星光並不能給她答案,她隻是在等待中寫下她的不安與希冀。銀河依舊在悠悠地流淌著,那種靜謐與曠遠,讓人覺得生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那些曾經寫下的娟麗詩詞在這多風的季節散做無數如蝶輕舞的落葉,飄飄灑灑,旋舞,落下,而那月下悲涼的秋風也隻是自顧自地漠然前行,絲毫不在乎這紛飛季節的憂傷。
清照的心是隨著明誠的,她一心想要隨著明誠去,可卻未能如願,她不知道那是因為他不想讓她一起受累才那麼做,還是他為了掙脫她的束縛、擺脫她的身影而打的幌子。
趙明誠去萊州赴任,清照便一個人獨留青州。男人在外麵打拚,女子守候在家中,似乎這樣女主內男主外的分工是亙古不變的安排。
從相愛到相伴,再到分手而別,歲月催老了愛情的容顏。他轉身灑脫的離去,而她,卻還在苦苦的守候這段蒼老的愛情,守候一段誓言,守候一段欺騙,她還傻傻的奢望曾經枕邊的那個愛人能再回來。濃濃的離愁和欲說還休的心事讓她難以釋懷。
清照永遠不會忘記汴京信使送來誥命的那天,趙明誠眼裏閃耀著的驕傲和忠貞。她更不會忘記,臨別的一刻,他在她耳邊許下的一句承諾。
她的明誠說,等自己打點好了前程,就回來接她。
可是,自從丈夫明誠出海以後,數月以來便一直杳無音信。預感告訴她,不要等了,他早去尋找他的快樂,像一隻放歸天空的鷹,不會再回來了。趙明誠也許正遊曆著遠方世界的光怪陸離,而她卻隻能守在這裏,無處可逃。
守候,是清照每天必做的事情,她就那樣靜靜地趴在木質的窗台上,被思念和憂愁籠罩的雙眼眺向遠方。
在小小的漁村裏,一幢幢木質的小樓和繁茂的芭蕉是所有的景色。
除此之外,便是一望無際的大海,能吞噬一切的大海,能淹沒一切的大海,能帶走一切的大海。海浪張狂地拍打著岸邊的礁石,似乎在向人們展示著它那無窮的能力。
至今,清照還清楚地記得那日丈夫明誠出海,她匆匆趕到海邊的時候,隻看見丈夫揮著的手像一支風杆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海天相接的蒼茫中。她不敢關窗,因為隻要還能看見海,就以為他會回來;可她又害怕看到海,海浪拍打著沿岸礁石的聲音,像鞭子一樣不停地鞭笞在她的心上。
手心裏的那枚玉觀音是她的人,她的心,她的魂,她把一切的感情與思念寄托在了這枚小小的玉觀音上。如果自己不能與明誠同行,那麼,就讓這玉觀音陪伴明誠,也好。她後悔找到它的時候,丈夫已經出洋。
此時,她隻能緊緊地握著拳頭,像拽著丈夫的生命一樣緊緊握著,手心裏的那枚玉觀音硌得她骨指發疼,但她不敢鬆開。
醉臥床榻,床頭的書卷散發著昔日的氣息,像是迷魂香,渙散得惹人發呆。
人間的愛恨別離總是那樣的無法擺脫,也是那樣的不可預測,仿佛昨日的狂歡還曆曆在目,轉瞬之間便已成了蒼涼。
十年的時間,就像是做了一場夢一般,隻是,這個夢實在是太長太長了。夢醒了,迷茫之間才發覺一切都未曾發生,失落遂生心間。現實中的李清照,還是那樣的孤孤單單,曾經那些隻屬於夫妻二人的歡聲笑語,那些猜書品茶的逗趣回憶,仿佛隻存在於自己的夢中。
那些本以為甜蜜無法忘卻的曾經,竟會被彼此的愛、這種莫名其妙的感情,硬生生地變成痛如刀割呢?
燭火烤不幹淚水,她不禁懷念從前這間屋裏的每一個夜晚。
院子外,這浩瀚的大海還是如此的寬廣,一望無邊。與之相比,清照是那麼的渺小,那麼的無力。她隻能任由這海天一色的藍包圍著自己,任由這漫天卷來的相思之情折磨著自己、吞噬著自己。
3、愛無竭望眼欲穿
無情的雨吹打在木質的窗欞上,濺落了一身的雨滴,看窗外池塘邊,碧天的荷花散落一地,真道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可是,細雨無情,雨打清荷,花落誰家?
孤單的清照倚著窗子,聆聽那雨滴落下時心碎的聲音,傾聽遺失的愛在流年裏訴說,滄桑一片。
寂寞歲月相伴人生。請容她默默地哀悼關於她與明誠愛情的初相遇的繁華,請容她在此刻記下愛人溫暖的容顏。
離別,是那樣的傷感。
等待,又是那樣的漫長無期。
可偏偏這漫長無比的等待是古時女子的家常便飯。似乎從出生開始,古代女子便接二連三地經曆著自己人生中一個又一個的等待,她們無法與命運抗爭,也沒有改變的機會。她們在等待中挨過了一個又一個的秋季,她們的一生,就像是一條亙古綿延的河,而她們自己,則是那河上船隻的過客,與滔滔不絕的河水相比,她們的存在實在是太微小了,微小到隻能順著蜿蜒的河道不停地劃下去,她們期望著,期望著自己能夠在某個港口停下來,去看看沿岸的風景也好。隻要停一停,就好。但,連這個,時常也不能如願。於是,時光便在一日一日的潮起潮落之間流逝而去,乘一艘輕盈的船朝著某個未知世界的邊緣飄去。
也許這就是女子的宿命吧。
雖然清照也曾遭遇過不幸,太多不幸交織著的痛苦。卻該慶幸,她不是那嫁入深宮之中的嬪妃,一旦失了寵就隻會被打入冷宮,活生生地看著自己容顏蒼老,美貌不在。於這樣的女子相比,清照畢竟還是幸福的,因為她還有她的趙明誠,盡管夫妻之間曾經風風雨雨,可依然有挽回的餘地。
屏居青州的十年的光景是多麼美好啊。一對愛人濃情蜜意,每晚在燈下,夫妻兩人總會點上紅燭,備上好酒,從隔壁整整一屋子的古玩書畫中取出精品來細細品賞。古樸的文字墨香撲麵而來,那些流逝的時代躍然紙上,不再是人們的猜測和幻想。時光在文物與古書中濃縮,在二人的學識和恬淡中如同花香一樣慢慢散開,濃鬱撲鼻,久久不散。
男人不再去擔憂仕途,女人也不再為輔助丈夫所累,拋棄俗世沉浮的沾染,讓生命光澤在通透的文化陽光中洗滌,生活就如同那晶瑩閃耀的鑽石,永遠是那麼晶亮清透,光芒璀璨。翠黃的紙張中有桃花源的秘密,那裏落英繽紛,溪水潺潺,兩人攜手穿越狹窄的山洞,點起燭火,驚喜於柳暗花明的轉折,陶醉於溪深魚肥、阡陌交通的曠然天地。
沒有趙明誠在身邊陪伴的李清照是孤獨的,是寂寞的。獨自倚靠在窗前,任由那微風拂麵,黃花樹下,輕拂玉笛,醉拔琴弦,遙望千年,繁華散盡,癡心未改,可惜幾度徘徊,走不出的,仍是那夢裏花間的蜜語甜言。
夢境終究是夢境,醒來時,卻也無可奈何這現實的落寞。
與她為伴的,隻有一院梨花、一把閑情。這個時候的清照才深覺,心情是如此的重要,一個人如若是心情極佳,自然看什麼都是明朗的。
人生的春景,就在你不經意間突然來臨,就像是以為善良的天使親自將希望與幸福送到你的手上,從此,不管你做什麼,都是詩意般的美麗。於李清照來說,每天都有大把的時間,任自己隨意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