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棋書畫樣樣都是她的興趣,悠然地活在閑窗閨閣中,抹一絲瑤琴,奏起輕音,安然地守望著心裏的那份幸福。也隻有在這裏,在這書畫裏,在這琴弦間,才能找到屬於她的情感的流放地。
然,細細想來,她似乎還有些話沒有說出口,是逃避還是得過且過?其實這還要取決於趙明誠。李清照四聰明的,她知道趙明誠對於仕途的熱忱,曾經身為太學生的他在經曆了入獄的劫難之後,還能重返仕途,已是上天對他莫大的恩賜。但清照從一開始就是他樹上的一隻玲瓏鳥,怎麼能開口要求自己的丈夫放棄仕途?她深知,自己是萬般不能阻攔的。宦遊是女人的悲哀,但卻是男人事業上的榮耀。可宦遊的悲苦也隻有男人知道。李清照雖然明白,但很多時候,她未必能分擔男人的痛苦。
悲苦,男人也有,女人也有。男人可以找來自己的兄弟,舉杯歡暢,酣醉其中。可是作為女子,看著周圍成堆的姐妹,在自己真正遇到困難坎坷的時候,卻找不到幾個能真正安慰自己,替自己保密的知心人。於是,所有的淒苦和寂寞,都隻能自己排遣。而清照,把所有的掛念和不舍都融入了她的詞中。
從此,清晨起來,李清照便是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銅爐中熏香已冷,卻無心添香;錦被散亂,也不願整理。就連那裝鏡子的小匣上也落滿了一層灰塵。多少個日日夜夜的無語凝噎,如今想說卻已經說不出了。
屋外,秋風乍起,吹彎了一片野草。曠野間流轉著憂傷的曲調,就像在昨天。
愛情啊,就像是誘你喝下去的酒,甘美無比,讓人陶醉。但由此而來的,卻是無窮無盡的相思苦楚。
在這段兩地分居的日子裏,在整理熱愛的金石文物之餘,懷著聖潔而沉重的心境,李清照寫下了一首令世人絕倒的相思之作:
鳳凰台上憶吹簫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唯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鳳凰台上憶吹簫,回憶的是一曲悠遠的天籟,亦是一段刻骨的愛情。不知道,初次看到這詞牌的時候,會不會也讓李清照想到了那個遠如雲端的傳說呢?
相傳春秋時期,有一位善於吹簫的年輕人,名叫蕭史。據說他能吹出鸞鳳之鳴,而且長得“瓊姿煒爍”、“風神超邁”,宛如天人一般。他混跡於塵世之間,並沒有太多人注意他。秦穆公有個很會吹簫的女兒,叫做弄玉。她在偶然間聽到了蕭史的簫聲,大為傾慕,便央求父親務必找到他。穆公拗不過女兒,於是便派人找到了蕭史,而且過後不久便把自己的女兒弄玉許配給了他。結縭之後,蕭史也開始教弄玉吹奏那宛如鳳鳴的天籟之音。十多年過去,他們合奏的簫聲已經和真正的鳳鳴一模一樣,甚至還會有鳳凰聞聲飛來,盤旋棲息在他們居住的屋頂上。於是,穆公為他們築起了鳳凰台,供兩人居住。可誰知夫妻二人住在鳳凰台上,不吃不喝,一連幾年都不下來。終於有一天,弄玉乘鳳,蕭史乘龍,兩人相攜升天而去。人們懷念這對神仙眷侶和他們的天籟般的簫聲,亦為他們深深祝福。後世的文人們為了歌頌這個美麗的傳說,譜成曼妙的舞曲,“鳳凰台上憶吹簫”也就由此而來。
這是個傳說,但是聽起來卻像是個童話,一個美得讓人覺得並不真實的童話一個讓人羨慕和向往的童話。
人人都明白,這個世界上本就沒有什麼完美無缺的愛情,就如同那天籟般的簫聲,本來就不屬於這個冷漠淡涼的人間一樣。
現實中的愛情,或背負生活的重壓,或承受世俗的白眼,或遭遇親人的反對,曾經的義無反顧的海誓山盟,最後都在旁人嘲弄的冷笑中化做飛灰,散落在塵泥之中,不見所蹤。
即便是再美好甜蜜的愛情,終究還是會有老去的一天,隻是或早,或晚。所謂的相濡以沫,並不是一時熱血後的想法,而是兩個人的寬容與堅持,以及心中那些不會輕易被時光抹平的深深愛意。
而這一切正如那個明媚耀眼的清晨,那個發現枕邊愛人忽已不在的空落落的時分。心不在焉地梳著長發,心間仿佛若有所思,但卻是毫無頭緒。“女為悅己者容。”而如今,就算自己裝扮的再怎麼樣的驚豔,那個悅己者不在,又有什麼意義呢?記得新婚時的李清照曾說: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那是多麼甜蜜的曾經!而現在,寶奩蒙塵,隻留下怔怔的落寞。
怎奈這相思之苦是如此磨人!
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秋,承受不住相思吞噬人心的痛苦煎熬,李清照決心要到萊州去,去找她的明誠。漫漫相思,著實難挨,寂寞敏感的李清照熬不住了,她終究還是忍受不了自己一個人的生活,她不想獨自留在這裏,任由孤寂難耐的思潮淹沒自己。
沒有征得丈夫的同意,清照就起身了,不管前方如何,她也要去尋找她的愛人。她管不了許多了,十年的長相廝守,柔情蜜意,如今說別就別,談何容易?她不是男人,扭頭傷心不過一陣罷了。
她是個女子,是個多情的女子,她的愛,太過執著,太過沉重,仿佛像那沉淪的泥潭,一頭紮進去尋覓,就再也找不到出口。
思念,是一種從愛戀延伸出來的病,是一種無可救藥的病。這時的李清照被別離的相思折磨的煎熬難耐,而她的相思之病,要由趙明誠來醫,也隻能由趙明誠來醫。
4、為再見萬水千山
你是我的故事,歸宿依然,笑淚依然,談笑言歡……如今,我發未如雲,卻手執這一支金步搖,淡笑。你也隻剩風輕雲淡的影。從此,失卻。
靜水流深,滄笙踏歌,三生陰晴圓缺,一朝悲歡離合。
雨後滿地落紅。那些無法寄予的思念,在風雨成疾中黯然成傷。假如人生若隻初相見,再回憶時,是否還會停留在初相識時美好的瞬間?
臨行那天,清照的姐妹們都前來為她送行。雖然這些年,清照遇到了太多的變故,遭遇了太多的不幸,這是即便是如此,她也不忘自己與好姐妹之間的矯情。平日裏,她總是溫溫和和的,十分平易近人,隻要一有時間,清照就高興地同她們說笑閑談。雖然自己知識淵博,才華卓然,但謙遜的清照卻並沒有因此而傲視她們,她並沒有覺得自己與他人有什麼不同,有什麼過人之處值得炫耀,因此,姐妹們也都願意與清照談心。
就這樣,李清照慢慢同地同這些姐妹們建立了深厚真摯的情誼。或許清照會始終感激,在她的這一生裏,遇到了這群好姐妹。如果沒有她們,生活便少了許多的歡聲笑語,在那些沒有趙明誠在身邊的時光,會變得更加的索然無味。
離別就是離別,無論是什麼樣的離別,最終都逃不過傷感。
這次到萊州去與丈夫團圓,本來是一件大喜事,但是一想到馬上就要同可親可愛的姐妹們長期離別分居,李清照的心裏還是難免感到一陣辛酸與不舍。
送別的那一天,還是一樣的天空,還是一樣的青石路,還是一樣的人兒,隻是不一樣的是,姐妹們的臉上都沒有了往日的笑容。
李清照被姐妹們簇擁在中央,一路長話說不盡。踢踢踏踏的馬蹄聲和叮叮當當的銅鈴聲交織在一起,像是在演奏一曲基調憂傷的離歌。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句話仿佛說了很多年,但真理是不會改變的,盡管時間流逝,歲月流轉。
那雄偉的城門口處,姐妹們相擁而泣,無盡的淚水濕透了姑娘們臉上精致的妝容。小妹早已泣不成聲,離別的話語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任不舍的淚水從臉上劃過,默默無聲。
夕陽餘暉,早已染紅了潔淨的天空,前方的荒草泛著幽幽的綠,卻又夾雜著淡淡的黃,它們在風中搖晃著,擺動著,那浮動的姿態,就像是城門外姐妹們揮別的衣袖。
這一別,不知何時還能再相見。縱然有千般萬般的不舍,還是終究要離去。
從青州到萊州,大約三四百裏的路程。清照一個人走在思念的路上,悠悠的馬蹄聲伴著天邊的一抹斜陽,瘦弱的身影是顯得那樣的孤寂與淒楚。
驛館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荒野之中。夜幕降臨,陰沉沉的天空壓的人喘不過氣來,沒過多久,雨滴就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絲絲的細雨落在草木和莊稼秸稈上,發出沙沙的響聲。清照手扶門框,下意識地向家鄉的方向望去,然而四周漆黑一片,靜悄悄的,什麼也看不到。那沙沙的細雨,和梧桐葉上滴滴落下的水點,讓李清照越發感到離開姐妹後的孤獨和寂寞。
回屋坐在書案前,獨自對著孤燈,昏黃晃動的燭光,讓清照不禁黯然神傷。她雙手托起腮來,臨行前姐妹們揮淚惜別的情景,又重新浮在了她的眼前。於是,她提起筆來,情不自禁地填了一首《蝶戀花》的詞,準備明天早晨,讓驛館派人寄送給家中的眾姐妹。
《蝶戀花》
晚止昌樂館寄姐妹,
淚濕羅衣脂粉滿,
四疊陽關,
唱到千千遍。
人到山長山又段,
瀟瀟微雨聞孤館。
惜別傷離方寸亂,
忘了臨行,
酒盞深和淺。
好把音書憑過雁,
東萊不似蓬萊遠。
時年八月十日,李清照如願到了萊州,到了趙明誠的身邊。身負官職的趙明誠整天忙著奔走公事,忙的不見身影,李清照便也隻好一個人待在屋裏。離開了住了十年的青州,自己平日裏所見的東西,所用的東西,現在都不在眼前了。前任知州的住室內,留下的擺設相當淩亂,直叫人望而生厭。
梁頭上結滿了蜘蛛網,案幾上、地上都落滿了厚厚的一層灰塵。想來公務繁重的丈夫也沒有工夫管這樣的雜事了。
於是,她舀了一瓢水,輕輕地灑了一遍,尋覓了一個掃帚細致地掃了起來。接著,她又把桌椅案幾擦了擦,直到屋子變得整齊潔淨,清照的心中才稍微感到舒適了些。
閑坐下來,清照隻聽到淒涼的秋風吹動著破舊的窗紙,沙沙作響,頓時感到十分寂寥。閑來無事想看本書的她,在屋內找了幾遍,也沒有找到能看的書籍。別說書籍文冊了,就連張字畫也沒有,書桌上除了筆硯和幾張亂紙,也幾乎空空如也。
她閃動著機敏智慧的大眼睛,四處搜尋,幸虧茶幾上還有一本小小的《禮韻》。她知道,這是當代官方頒發的韻書,全稱為《禮部韻略》科舉考試時,考生必須以這本韻書作為寫詩押韻的依據,而決不能依照著《廣韻》和《集韻》等另外的韻書。李清照隨手翻開賽,心想,我隻翻一下,就用所翻開的這一頁上的韻,作一首詩,用來記今日之事,抒此時之情。
李清照一看,所翻開的這一頁上,第一個就是“子”字。因為,她就用“子”為韻,作了一首《感懷詩》:
寒窗敗幾無書吏,
公路可憐竟至此!
青州從事孔方兄,
終日紛紛喜生事。
作詩謝絕聊閉門,
燕寢凝香有佳思。
靜中我乃得至交,
烏有先生子虛子。
雖然這不是新婚小別,淡然的清照也不曾幻想明誠見到自己時要多麼的欣喜,多麼的訝異,畢竟他們不是新婚夫妻了,沒有了年輕時的激情。隻是千裏迢迢趕來的她,連老夫老妻久別重逢時該有的溫馨都沒有感到。
物質的簡陋和空虛並不可怕,隻要一句貼心的問候和甜蜜的愛語就會讓清照倍感欣慰,可怕的是,當你因為思念而想要急切的見到某個人的時候,而那人去一幅冰冷的姿態,這才是最讓人心寒的。
她知道,她與明誠的感情是出了問題的,這樣的問題是不容忽視的。未到萊州時,相思纏身,覺得萊州是那樣的遙不可及;而如今,身處萊州,卻又覺得身越近、心越遠。
趙明誠與李清照畢竟是對誌同道合、知心知音的夫妻,雖然在生活中因種種緣由,讓他們之間的關係出現一些問題甚至是裂痕,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的婚姻就要走向終結,並不意味著趙明誠就要徹底拋棄李清照。
事已如此,即便怎樣,清照已經到了趙明誠的身邊,得以相聚。有些人,等之不來,便隻能離開;有些東西,要之不得,便隻能放棄;有些情,理之不順,便隻能割舍;有些傷痛,揮之不去,便隻能遺忘。她對明誠,始終是愛的,愛到可以大過一切不滿於怨憤。
雖然不能同青州相比,但是在萊州的日子,仍舊是安逸而愉悅的。清貧寒潔的生活如同在青州一樣,但這並不能影響他們夫妻二人對詩詞書香的熱忱。他們研究學問,搜集古籍、書畫、碑帖的興趣,也並沒有因此而減弱。
一天,趙明誠辦完公務,和同僚們在一起閑談。突然,有位同僚說起萊州城的南山上有個奇特的碑,叫做《後魏鄭羲碑》。塊金石文物的趙明誠知道,後魏時期的鄭羲曾做過這個地方的刺史。於是,他便迫不及待地讓部下領他去觀賞。
到了萊州城南山上,他們果然看到一尊大碑,是借著高大的山崖,磨平岩石後刻成的。趙明誠同僚屬們在碑下轉來轉去,徘徊了好長時間。最後,他看到碑文的末尾有句話說,“上碑在正南二十裏天柱山向陽的一麵。這是下碑。”於是趙明誠又立即派人騎著馬,在膠水縣界上,找到了這個碑的上碑,並且把它拓印成了字帖。這些珍貴的文物資料,後來都被他們夫婦收在《金石錄》裏。
到了萊州的第二年八月中秋,李清照和趙明誠又把別人過去贈送給他們的《唐富平尉顏喬卿碣》,重新在萊州進行了裱糊裝幀。同是在這一年,趙明誠和李清照聽說青州臨淄縣的百姓在各城的故城耕地,得到幾十種古代的器物。其中有鍾數十枚,上有款識,最多的竟有五百多字。這是當時所見到的鍾鼎銘文最多的一個。於是,趙明誠就親自去臨淄,在鍾上描摹拓印。
相比於獨自留守空房,受著愛情相思的煎熬與折磨,在丈夫身邊的日子讓清照的心裏覺得舒適,追隨著自己的心來到萊州,來到趙明誠的身邊,她不知道是對是錯,她隻知道,隻要有明誠在,她就會覺得安心。
但李清照知道,歲月催人老,現在的自己已經年近四十,歲月蒼老,紅顏落下,色彩也變得蒼白。她不再如待字閨中時那般的明豔美貌,青春煥發。或許在丈夫的眼中,結婚二十年的妻子雖並不老,但也有點人老珠黃之嫌。麵對這樣的自己,趙明誠的心思、感情不免開始慢慢轉移到其他那些年輕漂亮的侍妾身上。對於丈夫感情上這種細微微妙的變化,像李清照這般聰穎、敏感的女子是不會感受不到的。
可是,轉念一想,夫妻風風雨雨相守二十載,縱然趙明誠所遇到的歌妓,所娶的小妾貌美如花,青春靚麗,聲情婉轉,柔情含蓄,能滿足趙明誠一時的耳目之樂,但這隻是表麵的,想要博取丈夫的愛,就要了解他的心。趙明誠並不能與她們分享自己內心真正的快樂,她們永遠也無法體驗到自己與趙明誠之間這種相濡以沫、知音相惜的人生況味。在他們的人生旅途中,在夫妻攜手同行的情路中,也許會曆經許多的風雨磨難,也許兩個人會走上歧路,但最重要的是,隻要他們的手中牢牢地握著彼此的愛情信物,就一定會找回自己的另一半,就一定會再次聚首同行,這是李清照深信不疑的。
而對於趙明誠和李清照而言,他們的愛情信物就是彼此二十年來的柔情相伴,就是二十年來共同從事的文物金石字畫的收藏品鑒事業,就是他們二十年來共同營造的高雅生活情趣。
時間,總是不肯停下它的腳步歇一歇,日子還在一天天地過著。經過了一段時間的風風雨雨,一段時間的感情波折,初到萊州時的不悅與隔閡已經消失不見,正如李清照所堅信的那樣,夫婦二人終於再次言歸於好,又重新回到了恩愛、相知、同享詩書之樂的生活。
言歸於好的夫妻二人或許還不知道,就在他們修複感情創傷的時候,就在他們沉浸在詩詞歌賦、金石文物的時候,他們的國家--北宋王朝卻正麵臨著恐怖的滅頂之災。他們的小家庭修複了,但是北宋“大家庭”卻要破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