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此悲慘處境的李清照在認清了張汝舟的醜惡麵目後,選擇的不是委曲求全,而是毫不猶豫的反擊,哪怕是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很快,李清照得知了張汝舟利用欺瞞手段獲取官職的不恥行徑,這更是她所不能容忍的惡行,由此張汝舟的劣性昭然若揭。不甘心命運如此擺弄的她做出了一般世俗婦女連想都不敢想的事:向朝廷告發惡夫,請求與之離異。
要知道,在古代,隻有男子有休妻的權利,女子是不能隨意提出解除婚姻關係的。八百多年前的封建社會,以一病弱老婦卻能以如此驚世駭俗的方式,向世人宣告自己人格的尊嚴、表明自己不向惡勢力低頭的勇氣,實在難能可貴。這需要多麼不同尋常的自強意識和與命運抗爭的力量啊!何況宋朝的律法又是那樣的不講理,女子告發丈夫,即使所告之言句句是實,丈夫罪惡滔天,作為原告的女子也要服刑兩年!麵對如此惡性昭著的丈夫,李清照寧願忍受牢獄之災,也不願苟且偷生,與禽獸為伍。這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絕,甚至是現代女子也自歎不如的。
婚姻的第二次失敗讓李清照黯然神傷。試想,如若換作她與明誠,結婚三個月,必定還是新婚燕爾,濃情蜜意。同樣是人,同樣是愛,人與人之間靠一個“愛”字,會顯得何等的融洽親密,會鼓勵多少顆積極進取樂觀無畏的心!而心存貪念的張汝舟卻玷汙和褻瀆了它!
為了能夠順利離婚,李清照同時檢舉張汝舟“妄增舉數入官”的違法行為。為了讓自己早日擺脫噩夢,脫離苦海,她寧願彼此雙雙坐牢,也堅持要去朝廷告發張汝州。就在離婚成功後,張汝舟被免了管職,貶為柳州編管;而李清照,也被收監關押。
李清照改嫁和迅速離婚的事件很快就成為了南宋朝野的頭號新聞,幾乎傳遍街頭巷尾,成為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趙明誠的姻親、翰林學士兼兵部侍郎綦崇禮在得知此事後,很是同情李清照的命運,仗義執言,毅然覲見宋高宗,代李清照陳述了冤屈。就這樣,萬念俱灰的李清照在入獄九天後,被無罪釋放。為此李清照還特意寫了一篇《上內翰綦公啟》,向他表示感謝。
《上內翰綦公啟》
清照啟:素習義方,粗明詩禮。近因疾病,欲至膏肓,牛蟻不分,灰釘已具。嚐藥雖存弱弟,應門惟在老兵。既爾蒼黃,因成造次。信彼如簧之說,惑茲似錦之言。弟既可欺,持官文書來輒信;身幾欲死,非玉鏡架亦安知?俛難言,優柔莫決,呻吟未定,強以同歸。視聽才分,實難共處,忍以桑榆之晚景,配茲駔儈之下才。身既懷臭之可嫌,惟求脫去;彼素抱璧之將往,決欲殺之。遂肆侵淩,日加毆擊,可念劉伶之肋,難勝石勒之拳。局天扣地,敢效談娘之善訴;升堂入室,素非李赤之甘心。外援難求,自陳何害,豈期末事,乃得上聞。取自宸衷,付之廷尉。被桎梏而置對,同凶醜而陳詞。豈惟賈生羞絳灌為伍,何啻老子與韓非同傳。但祈脫死,莫望償金。友凶橫者十旬,蓋非天降;居囹圄者九日,豈是人為!抵雀捐金,利當安往;將頭碎璧,失固可知。實自謬愚,分知獄市。此蓋伏遇內翰承旨,搢紳望族,冠蓋清流,日下無雙,人間第一。奉天克複,本緣陸贄之詞;淮蔡底平,實以會昌之詔。哀憐無告,雖未解驂,感戴鴻恩,如真出己。故茲白首,得免丹書。清照敢不省過知慚,捫心識愧。責全責智,已難逃萬世之譏;敗德敗名,何以見中朝之士。雖南山之竹,豈能窮多口之談;惟智者之言,可以止無根之謗。高鵬尺鷃,本異升沉;火鼠冰蠶,難同嗜好。達人共悉,童子皆知。願賜品題,與加湔洗。誓當布衣蔬食,溫故知新。再見江山,依舊一瓶一缽;重歸畎畝,更須三沐三薰。忝在葭莩,敢茲塵瀆。
世間的一切都抵擋不住流言蜚語傳行的步伐。那段光景,關於李清照告發丈夫,祈求離婚的各種流言風靡臨安城的大街小巷。在清照看來,這種漫天飛舞的可怕流言,隻有像綦崇禮這樣有身份地位的智者才有可能製止它的繼續傳播。因為社會是複雜的,人心是難測的,有些人偏就喜歡製造謠言,傳播謠言,這對於自己一個人來說,是抵擋不了的。因此,清照想讓綦崇禮站出來披露事實的真相,扼製謠言的蔓延滋長。這封《上內翰綦公啟》不僅僅是封感謝信,還是一封求援信。
其實,在宋代之前,對於婦女離婚的例子並不少見。對於李清照再婚離異的事件,如今也有很多人抱有懷疑的態度。隻是,不管李清照是否真的是改嫁了,我想這都不會影響李清照的人品。女子改嫁,又有什麼錯呢?孤單無助的清照之所以要再婚,也隻不過是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而已。然,動蕩的亂世中,倔強的清照不肯委屈的過日子,所以才去尋覓另一段愛情,這就足以讓人們看見清照的勇敢。
古代不比現今,這次再嫁本就是頂著世俗成見的,而告夫離婚,更是讓清照飽受非議。世俗的冷漠與白眼,她是早就料想到了的,但她還是按著自己的意願去做了,跟著自己的心走了,在漫天的斥責與譏笑聲中,李清照依舊堅持著自己的選擇。
她年已半百,兩鬢染霜,她隻想要去尋一個溫厚的肩膀,可不想卻是如此的艱難。而當她遇人不淑,寬慰與憐惜卻悄悄地藏了起來,留給自己的,隻有無情的冷笑與白眼。曾經年少時的銳氣,如今早已經被殘酷的現實打磨的粉碎。但她依舊堅強,不肯低頭——她永遠都隻是她自己,無論怎樣,她都不會輕易改變。隻是,這個時候,如果明誠還在,自己又怎會落得如此境地?
但,世間什麼都可以有,就是沒有如果。
愛人不在,春意已去,那花,那人,那相伴餘生的溫暖回憶,仿佛一切都已經離開。歸期不可盼,留下的隻有滿地的落寞與哀愁。
清晨的朝陽是如此的美好,但這並不是屬於她的朝陽。或許,是不是屬於她的,都已經無所謂了,因為在清照的心裏,早已沒有了晨曦的溫暖。在晦暗的人生中,何處才是她的出口?何處才是她的希望? 或許,那希望的光束就在不遠的前方,可是那光太渺茫了,太微弱了,怕是自己永遠都望不見了。
她曾怪自己所遇非人,倘若可以遇到第二個趙明誠,那豈不是又一段人間佳話?
生命對於一個人來說隻有一次,可是愛情對一個人來說有幾次呢?大概最美好的、最刻骨銘心的也就隻有一次。那些在愛情這個賭局中一次就成功的人,像是中了頭彩的幸運者一樣,一邊竊喜著自己的幸運,美其名曰“緣”;一邊又用憐憫的目光審視著其餘他人的失敗。原本,李清照也是屬於這一類的。但上蒼欲成其名,必先奪其情,苦其心。於是就這樣,把清照生生地趕出了幸福一族,先是讓趙明誠離她而去,再派一個張汝舟來試其心誌。
清照駕著一葉生命的孤舟迎著世俗的惡浪,以破釜沉舟的膽力做了好一場惡鬥。本來愛情一次失敗,再試成功者大有人在,就像是司馬相如與卓文君。原本李清照也是準備再攀愛峰的,但可惜自己還沒有翻過這道山梁,心中那愛的火花就這樣永遠地熄滅了。
如此的清照,敢愛敢恨,她愛的激烈,恨的決絕。夢碎了,花謝了,鳥飛了。曾經如花一般的女人如今被俗世的風雨無情的打落。徒留下香塵幾許,隨風逝去。
李清照那顆女詞人敏感柔軟的心,被殘酷的現實刺得滴滴淌血。想必從那時起,她的心便徹底冷了、灰了,從此,這樣一朵嬌滴滴的女人花便再也無力去愛、去綻放她的美了。
人生無常,就像手中還殘留著昨夜的花香,可清晨夢醒卻再也望不見那枝頭上恬靜的美好。想要晚年再尋一個安定的歸宿竟也是如此的艱難多舛,可憐清照尋來尋去,到頭來卻隻是尋到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敢問蒼天,這茫茫人世間,是否還有希望的存在?,周遭靜寂無聲,隻有天邊那漸漸熄滅的微茫星光,仿佛就是冥冥中命運給出的答案。
3、滿目山河空念遠
公元1133年,疲憊不堪的李清照依舊住在臨安。在經曆了國破家亡,丈夫病逝,再嫁離婚之後,此時的清照已是心力交瘁。
這一年的正月,趙明誠的兄弟趙思成由起居郎試中書舍人,而後,又提舉江州太平觀。到了五月十三日,尚書吏部侍郎韓肖胄為端明典學士、同簽書樞院院士,被任為金國軍前奉表通問使,以給事中試工部尚書副之。得聞此事,李清照寫了兩首詩來送行。
上樞密韓肖胄詩
紹興癸醜五月,樞密韓公、工部尚書胡公使虜,通兩宮也。有易安室者,父祖皆出韓公門下,今家世淪替,子姓寒微,不敢望公之車塵。又貧病,但神明未衰弱。見此大號令,不能忘言,作古、律詩各一章,以寄區區之意,以待采詩者雲。
【其一】
三年夏六月,天子視朝久。
凝旒望南雲,垂衣思北狩。
如聞帝若曰,嶽牧與群後。
賢寧無半千,運已遇陽九。
勿勒燕然銘,勿種金城柳。
豈無純孝臣,識此霜露悲。
何必羹舍肉,便可車載脂。
土地非所惜,玉帛如塵泥。
誰當可將命,幣厚辭益卑。
四嶽僉曰俞,臣下帝所知。
中朝第一人,春官有昌黎。
身為百夫特,行足萬人師
嘉祐與建中,為政有皋虁。
匈奴畏王商,吐蕃尊子儀。
夷狄已破膽,將命公所宜。
公拜手稽首,受命白玉墀。
曰臣敢辭難,此亦何等時。
家人安足謀,妻子不必辭。
願奉天地靈,願奉宗廟威。
徑持紫泥詔,直入黃龍城。
單於定稽顙,侍子當來迎。
仁君方恃信,狂生休請纓。
【其二】
胡公清德人所難,謀同德協心誌安。
脫衣已被漢恩暖,離歌不道易水寒。
皇天久陰後土濕,雨勢未回風勢急。
車聲轔轔馬蕭蕭,壯士懦夫俱感泣。
閭閻嫠婦亦何知,瀝血投書幹記室。
夷虜從來性虎狼,不虞預備庸何傷。
衷甲昔時聞楚幕,乘城前日記平涼。
葵丘踐土非荒城,勿輕談士棄儒後。
露布詞成馬猶倚,崤函關出雞未鳴。
巧匠何曾棄樗櫟,芻蕘之言或有益。
不乞隋珠與和璧,吸乞鄉關新信息。
靈光雖在應蕭蕭,草中翁仲今何若。
遺氓豈尚種桑麻,殘虜如聞保城郭。
嫠家父祖生齊魯,位下名高人比數。
當時稷下縱談時,猶記人揮汗成雨。
子孫南渡今幾年,飄零遂與流人伍。
欲將血汗寄山河,去灑東山一抔土。
想見皇華過二京,壺漿夾道萬人迎。
連昌宮裏桃應在,華萼樓前鵲定驚。
但說帝心憐赤子,須知天意念蒼天。
聖君大信明知日,長亂何須在屢盟。
人人都覺得,男子的詩文就應該豪氣奔放,剛毅熱血;而女子的詞句則應溫婉柔情,娟麗秀美。但身為女子,李清照的這兩首詩,卻絲毫沒有女性的柔弱纖細之態。“何必羹舍肉,便可車載脂。土地非所惜,玉帛如塵泥。誰當可將命,幣厚辭益卑”,與其說是宋高宗對韓肖胄的舒拓,倒不如說是對北宋亡國的屈辱曆史的概括,是對趙構為之代表的投降派的醜惡、可恥嘴臉的揭露;“匈奴畏王商,吐蕃尊子儀。夷狄已破膽,將命公所宜”,與其說是頌揚韓琦、韓忠彥容貌威武,威震匈奴,還不如說是道出了民族和國家之間關係的真諦。
一介平民百姓,人微言輕,可是如果這樣的百姓有千千萬萬,那麼所說之言,可是不由得輕視的。從百姓那裏,可以聽見社會的要求,也可窺見金人的動向,可以體察淪陷的苦難,也可以明確重整河山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