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
喂完了最後一趟料,天色黑下來了。畜牧隊打夜班的老王頭正在各個雞合裏巡視,看有沒有沒關好的窗戶,有沒有沒關好的小門洞、看火牆的爐火燒得旺不旺。我走出屋子,踩著凍實了的雞糞和嵌著白色羽毛的硬梆梆的沙土地走到院子外麵的路上,路邊都是積雪。漫天灰濛濛的一片,隻有太陽剛下去的那方還顯著一抹微微帶紫或暗紅的顏色;但這也不會長久,很快就要溶入那整個的灰漾漾裏去的。我走在這裏隻是為著望望這灰色的寥闊的天,望望路邊幾株掉完了葉子的枯枝。路上沒有人,即使在大白天,這裏也是少有人走的,這不繾蓯腔嵋貧模斕哪潛呋褂腥寺?那邊,那邊不遠不是有房子嗎?那兒是農場場部,是我們農場辦公的地方。而且,就在我住的院子後邊,不是滿滿住得有一個院子的雞嗎?那幾個養雞姑娘不就是搬到那個院子裏住的嗎?原來她們和我住一個院,就住在我間壁,每天晚上她們都到我屋子裏來玩一陣,是一群天真樸實的姑娘。後來農場領導為了要孤立我,要她們與我劃清界限,就命令她們搬走了。每天晚上就隻我孤淒一人獨自在這條路上徘徊。一個人也好,我就一個人占領這偌大的天地。我可以一個人在這裏走來走去,沒有人注意我,沒有人窺視我,直說就是沒有人監視我,我可以安靜一會兒,讓思想自由飛翔吧。
在西北邊,越過遼闊的耕地;越過一些小村屯,有一個熱鬧的小城,煤城。因為有煤就一年年興旺起來。聽說已經是一個有四十萬人的城市了。這個城叫鶴崗。在鶴崗北邊,臨近黑龍江江邊還有好些小城鎮和許多農場。這樣,鶴崗就顯得更重要了。又逢大躍進的時代,從佳木斯到鶴崗的火車線路要建複線,在天寒地凍滴水成冰的時刻,搶農活冬閑季節正好趕修這條線路的土方工程。陳明就跟著他所在的生產二隊去到那裏。這樣我們剛到北大荒兩個多月就又分開了。他是九月下旬去的,現在又快兩個月了。這兩個月的日落黃昏,都是我一個人在這越來越冷的路邊,踽踽獨步,把思想,把思念,把依依難合的戀情每天托付這灰暗的浮雲寄了過去。他這會兒在做什麼呢?他肩上壓起的紅腫塊,消了嗎?在窩棚裏同同誌們一塊兒在燙腳嗎?他會不會也走出窩棚看看天望望從東南方向遊來的黑色的雲煙呢?不,雲煙是走不到那裏的。雲煙都早已在半路消失了。他會不會從飄去的微風中嗅到什麼?感覺到什麼?那裏將含著薄薄的一縷馨香吧,一點點愛情的馨香吧。唉,太遠了,什麼都不能捎一點兒去。不,不要捎,不必捎,他已經帶去了,帶去了所有的溫存,所有的知心。他就生活在這裏邊,他不會忘去的。而且一定會帶回來的。到星期天、星期六的晚上他就會帶回來的,把他的關心、把他息息相通的那些體貼就都帶回來了。啊!星期六,實在令人想望的星期六嗬!
星期六晚上,是修路工人回家來的時候。修路工人將滿身帶著雪花、冰屑和寒氣走進屋子裏來,不敲門就進來了。他會舉起網兜,把鋁飯盒拿出來,裏麵裝著一些新鮮的菜肴,是從工地附近那熱氣蒸騰的小飯館、小茅屋裏買出來的;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沒有病、沒有傷,是神情爽利,是有力的眼睛租臂膀。他在修路時算是好勞力,有時還挑雙筐和小夥子竟賽。有人說:“他是右派,好像不應該受表揚,不過我還是要表揚他。”於是屋子裏亮堂堂的,熱呼呼的。燈底下的語言是無所不包的,天下大事、工地趣事、好人好事、壞人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