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遠方來信(1)(2 / 2)

但都會小心舊有的那些“傷口”,誰也不去碰它,讓那些惡言惡語,那些喪心病狂像沒有發生過一樣。我們真的就是這樣自足自樂。我像安徒生童話中的那個公主,蛻去了一身又汙穢又恥辱的青蛙外皮,而露出本相,恢複了美麗的原形。

我是一個天真無邪的人,是一個革命戰士,是黨的兒女,我享受著純潔的愛情,我簡直不懂得憂愁。……星期六的晚上,是一個浪漫的夢,是一首美麗的詩,是一段百讀不厭的文章。可是,今天是星期幾昵?一天,兩天,三天……還早得很呢。

西邊,再西邊,遙遠的異國,我還有一對兒女咧。多可愛的兒女呀!他們都是在延安長大的。他們都有過父親,可是我從來不忍心同他們談到他們的父親。讓他們把黨當成父親好了。他們真的就是這樣,都早早入了黨,是正式黨員。他們跟著黨,過了多年的艱苦生活,在童年沒有享受家庭的溫暖,隻有集體的歡欣;但他們有母親。為了讓他們健康成長,希望他們鍛煉得堅強,母親從沒有對他們有一點嬌生慣養。我的母親曾怎樣對待我的,現在我就怎樣對待他們。我小時,從來沒享受一點做為愛嬌的閨女的幸福,沒聽到過一聲心肝寶貝的親昵的呼喚;我也拒絕了一個做為母親的滿飲母性的甜酒。但我欣賞我對自己母親的了解。我們不是母女,而是朋友,是最貼心的朋友,是彼此生命的支柱。因此,我也希望我同我的兒女是朋友。是最知心的朋友。當他們很小,我懷抱著他們的時候我就盼著他們長大。我感到有許多話要向他們說,滿心希望他們成為媽媽的知己,是能同媽媽談心,能無所不談的,是最談得來的。現在,風暴之後,能談什麼呢?能談心裏話嗎?我隻能違心地告訴他們、,你們的媽媽是一個壞人。你們要相信黨。去年,1957年,報上發表文藝界粉碎了反黨集團的報道後,祖慧從莫斯科打來長途電話,在電話裏泣不成聲,反複地說:“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我沒有勇氣接電話,不敢聽她的哭聲,我坐在電話機旁,眼淚像泉水一樣在我臉上流淌,火辣辣地在我心裏流過。我無法和她對話,我能說什麼呢?陳明在電話裏隻能說:“你聽黨的話。不要管我們們的事。你要堅強起來。要熬過去,自己好好學習、生活吧。”慘自的燈光把屋子照得像地獄似的陰慘慘的。陳明無可奈何地放下電話,我們互相望著,為天真無邪的受傷的孩子難過。祖林正好在國內,在北京,他也親受了那沉重的打擊。整天整天不說話,也不吃,隻是躺在小屋裏流眼淚。我寧願自己受責備,挨罰,下地獄,上刀山,也不願意看見他無言地在那裏默默受罪。可是,我能說什麼呢?我不能應承、也不能解釋。一切辱罵、一切諷刺,一切在冠冕堂皇言詞下的造謠誣陷我能忍受嗎?我能反抗嗎?我能辯護嗎?我隻有匐伏流涕,椎心泣血,低頭認“罪”。我的一切都被毀滅了。我還能在兒女麵前要求得到什麼呢?他們太幼小了、太天真了。他們如果還相信媽媽,他們就太慘了,他們也會挨打的。他們如果不再相信媽媽,他們將更苦。他們不隻要承受失去媽媽的痛苦,還要承受從媽媽那裏得來的恥辱。他們抬不起頭,怕人家看見他們想起他們可恥的媽媽。

他們臉上好像打有金印,是誰誰的兒子。他們不敢見媽媽的熟人,也不敢見自己的熟人,他們變成最敏感的人,最柔弱的人,怕人家的惡臉,也怕人家的好臉;怕刺激,也怕同情。什麼都是不幸,反正是一對可憐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