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遠方來信(2)(1 / 2)

在任何時候,不管是在沉重的勞動中,或是躺在床上休息的時候,我都念念不忘他們,擔心他們。麵對這嚴酷的現實,他們將怎樣向組織交代,怎樣向他們的朋友,他們未婚的愛人表明心跡……,他們都是極憨直單純的人,麵對這樣尖銳複雜嚴重的事態,他們將怎樣生活下去?而這一切都是被愛他們的人連累的,是一個母親加害於自己的兒女的。母親不好受,但她畢竟是從幾十年艱難險阻中走過來的人,在這邊遠的北大荒,即使親人離散,但她是一個老黨員,她相信曆史,她不失去希望,她一定能熬過去。可是孩子們像剛出土的嫩苗,怎能經受住這樣苦澀的風霜!一朵剛放苞的鮮花,怎能放在烈火上炙烤!我可以想出一千條理由命令自己好好活下去,可是對這一對無辜的孩子我卻一絲一毫也不能幫助他們。這種壓在心底、充塞血管的苦汁不斷地折磨我,一分一秒也難得平靜。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才能說得上是得到解脫呢?

天黑了,上下左右一片黑,天上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是不是天要變,明天又將下一場大雪?場部辦公室裏還有幾點豆似的閃爍的燈光,我的雙腳凍得站不住了,渾身也感到麻木了,我慢慢踱回院子,走進我的房間,打開電燈,走近火爐。爐子快滅了,我圍著爐子打轉,扔進一些木柴,加了一些煤塊,火畢畢剝剝燃燒起來。、屋裏暖和多了,我感到身上又有了一股熱氣。我喝了一杯熱開水,就走到小桌子邊去讀報。這是我每天生活秩序的一項,報紙每天傍晚來,有時我自己到場部收發室去取,有時打夜班的老王頭順便捎來。老王頭是四川人,跟著當連長的兒子轉業來農場的。現在兒子換了地方,他一個孤老頭子就留在這畜牧隊當工人,幹不了多少活,就打夜班。自從我搬到這四周全是雞合的院子後,夜晚他偶爾主動來看看我,不敢多坐,喝一杯開水,抽半支煙,說一兩句話:“白天職工開小組會,有人說你好。”或者是:“隊長在部隊是營級幹部,談到你時他說哪個廟裏沒有屈死鬼。”或者又說:“指導員麵前你要小心。”

他並不要聽我的回答,說幾句就走了。我明知道這老頭不壞,卻不敢接近他。

我不喜歡聽小話,更不願意連累人;不過他總三四天來轉一次,像到雞舍看窗戶關好沒有一樣;今天的報紙就是他捎來的。

我翻報紙的時候,忽然發現了一封信!到北大荒後我很少收到來信,我們是被遺棄了的人,哪裏會有人給我們來信?即使還有掛念我們的人,我們相信有幾個人會為我們惋惜,隻是他們怎麼敢給我們寫信呢?!我們也曾暗暗企求哪天會從天外飛來一隻鴻雁,讓我們知道一點人世的消息,聽到一曲短短的美麗的音樂。可是我們又希望誰也不要給我們來信,我們最怕聽到我們的親人,我們的熟人因我們而落到像我們一樣的境地。這是最可怕的!因此我們雖然十分想念世界上曾經與我們有過關係的親人、朋友,但我們不敢,不願和他們再有什麼聯係。現在竟然收到一封來信,立刻像有千萬個電子射向我腦子並且四散傳播,擠撞。這是誰的來信?’有什麼樣的消息?是禍、是福,……說不清有多少個人的形象在眼前轉動,有多少個聲音在耳邊響動。信封上的字跡使我馬上明白了,這不是兒子的來信嗎?是從遙遠的列寧格勒寄來的嗬!我還是7月間剛到這裏時給他去過一封信,告訴他我們已經在北大荒安了家,我說了許多使人愉快的話、讓人放心的話,我也說過相信他們、放心他們,反複叮囑他們要聽黨的話,我還違心地告訴他,我確有錯誤。我心裏多麼想得到一封回信,讓我知道他的情況,但我又擔心他因此得禍,不希望他給我來信。他沒有給我回信,我又高興,又失望。怎麼今天竟回信了?出了什麼事嗎?這是一個深情的孩子,有理智的年輕黨員,但他能頂得住嗎?加在他身上的壓力太大了。

我急於要看來信,等不及撕開信封,急切地要知道落在我頭上的到底是什麼,我心跳,手顫,盼望這是我承受得了的。終於,我畏畏縮縮地展開信紙,一行行,一字字地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