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多好啊!開頭寫得多麼平靜。他一點不動感情。述說了他的生活照舊,告訴我他的畢業論文已經寫完,老師同學都非常滿意。他不久可以領到畢業文憑;但年底還不能回國,將去潛水艦艇實習幾個月,計劃明年夏天可以回來。
他詢問了我們的生活,希望我們在勞動改造中有收獲,有進步……看到這裏,心裏滋生了許多說不清的滋味!後麵的述說仍然是冷靜的,他告訴我,近幾個月來,受到一些同學的批評,也得到一些同學的同情。他經過仔細思考,決定在一個時期裏不同我們發生任何關係和任何聯係。……這裏沒有更多地說明,沒有任何解釋,也沒有流露出一點感情。這種冷靜使我怔住了。難道這是真的嗎?
這會是最愛我的兒子此刻寫給我的判決書嗎?
我不能哭,我不敢哭。我小心謹慎地要保住我感情的堤壩,隻要有一絲縫隙,水就會潛流進來。隻要有一條細流,就會洪水奔湧、就會泛濫成災,就能淹沒一切,淹沒我自己。我所有蓄積起來的,我們精心培育起來的,細心修補起來的,那道維持我活下來的,薄薄的堤壩是經不起再受衝一擊的。可是,我該怎樣想,怎樣辦呢?我呆了。
我該死心了。我該支持他的理智的決定。我該鼓勵他。但在支持他的裏麵,我自己將不能支持自己,我該為他的冷靜處理感到高興。他隻能這樣,他隻是為了怕我動感情才克製住他的感情的。可是我將被他的冷靜凍僵。兒子啊!你也許不會想到從此你媽媽將被送上絞架,送到天國、送到地獄、送到永遠的黑暗中去。可是我反過來想,我可能從此得到解救、至少可以減刑,他還可能爭取保持住自己學習的專業。這在他是至高無上的,也是我所希望的。親愛的兒子嗬!你知道嗎?媽媽已經軟弱得不能再經受一絲風雨了,她的忍耐力和使自己堅持活下去的一點支柱是搖搖欲墜的。她現在更需要的是愛,是溫暖,是了解,是信任,是剝掉強加在身上的那件恥辱的外衣,是挖去蓋在罪犯臉上的金印,是要對未來重新確立信心,是要迎著暴風雨屹立在浪濤中的力量,是要堅定,是要堅強。可是,現在,我能忍心說這封來信是對我又一次的致命打擊嗎?這能怪你嗎?不能,不能!你是對的,你早就應該這樣做。你隻是過了很久,為了不使我傷心才等待著、等到這時才下的決心。你也是被害者。你的冷靜隻是為了使我冷靜。我很理解兒子的處境、心情和為此而經曆著的痛苦與折磨。
我呆呆坐在小桌子旁的椅子上,不知過了多久,我發現老王頭站在桌邊,他茫然地望著我,又滿屋搜索。半天,他才說:“出什麼事了?我一直看見你屋裏燈光不滅,唉!陳明不在家,要多照顧自己嗬!”我仍然不能動,不能說,隻是呆呆地。他給我倒了一杯水,又向爐子裏加了木柴,加了煤塊。最後他扶我到床上,他為我關了電燈,退了出去。我的表老早就壞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隻聽見屋外風吼,天果然變了。
第二天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好心的小組長來看過我,問我是不是病了,要我休息。晚上,夜深了,我仍在昏迷中,聽到門“呀”地響了一聲,走進來一看,真真嚇了我一跳,啊!修路工人又回來了。他俯下身子看我。我從來不是教徒,可是我想,是快樂的聖誕節日來臨了。
一股涼氣侵襲到我臉上,但全身卻曖過來了。嚴嚴實實壓在心底的熱淚,湧滿眼眶,忍不住流了下來。陳明說:“隊上有人一早就趕來看我,說老王頭告訴他你病了。我立刻就請假趕回來了。你到底怎麼了?你是一個堅強的人,你已經承受了一切,還準備著承受一切,我們在一起,我相信你。”他拭去我臉上的淚痕。飄浮在海洋中將要沉下去的我的身軀忽然被一雙有力的手托住了,我掙紮著,我不怕了,我又得救了。我能達到彼岸,踏上新大陸。
第二天,我寫了一封短信寄到列寧格勒,說:“完全支持你,同意你的決定,你是對的;放心媽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