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懷念二叔(2 / 2)

我記起來了,二叔說過類似這樣的話:“席方平他講真話受到嚴刑拷打,講假話倒放掉了。然而他還是要講真話。他就是有骨氣!寫文章要有骨氣!”原來二叔也是教我講真話的一位老師。

怎樣寫文章,我本來一竅不通,聽慣了二叔的講解分析,我感到一點興趣,有時也照他的辦法分析讀過的文章,似乎有較深的理解,懂得一點把文字當作武器使用的奧妙。以後我需要傾吐感情、發泄愛憎的時候,我寂寞,痛苦、憤怒或悲傷的時候,我就拿起筆瘋狂地寫著,深夜我在自己房裏聽見大哥一個人坐進放在大廳上的轎子、打碎窗玻璃的時候,我不能控製自己,便在練習簿上寫下一些不成篇的長詩。後來我在法國沙多一吉裏讀到報道兩個意大利工人遭受電刑的時候,我寫出小說《滅亡》中一些重要的章節。我寫著,自己說仿佛有一根鞭子在我的背上猛抽。我對準痛處用力打擊,我的感情仿佛通過我的心、我的手全部灌注在筆下寫在紙上,“變成了我的呼喚,我的控訴,我的叫號。

最初的年代裏我到處跑,隻要手中有一支筆我便到處寫作。心裏想些什二,我就寫些什麼。我並不苦思苦想,尋找打擊要害的有力的字句,我讓感情奔放,煽旺心中的火,推動我這支毫無裝飾的筆飛越一張一張的稿紙,我沒有學會一字誅心的筆法,我走自己的道路。經過幾十年的風風雨雨,我終於從荊棘叢中走了出來。

我一再聲明,反複解釋,我不是文學家,也不懂藝術。有人嫌我噦嗦,其實我不過在講真話。“文革”期間我曾幾次被趕出文壇,又偷偷地溜了回來。現在我還不知道是否已在文壇“定居”。但是自己早有思想準備,不會太久了!

接連幾個不眠的長夜,我睜著眼睛在思索,在回憶。灰堆裏還閃亮著火星。

我不是懷念亡故的親人,難道是在為自己結帳,準備還清欠債?

那麼是時候了。

又想到了二叔,關於他許多事情我都記不起來了。我父親隻活了四十四歲。二叔活過了五十,但是他做五十大壽的時候我早已離開成都,現在連他的忌辰也弄不清楚了。我們出川後還同他通過三四封信,“文革”之後隻剩下一頁無尾的殘箋,他的手跡對我還是十分親切,使我想起他那些勤奮治學的教誨。

最近我把六十幾年前這一頁舊信贈給成都的“慧園”,說明我今天還不曾忘記我的這位老師。

我記不起我擱筆有幾年了。寫字困難,我便開動腦筋,懷舊的思想在活動,眼前出現一張一張親切的臉。我的確在為自己結帳。我忽然想再翻一下《春秋·左傳》。多年不逛書店了,我請友人黃裳替我買來一部有注解的新版本,不厚不薄,一共四冊,我拿著翻看,翻過一冊又是一冊。我忽然停住,低聲念了起來:“太史書日:‘崔杼弑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合之。南史氏聞太史盡死,執簡以往,聞既書矣,乃還。”

我不再往後翻看了,我仿佛又站在二叔的寫字台前。熟悉的人,熟悉的事。

治學有骨氣,做人也有骨氣。人說真話,史官記實事,第一個死了,第二個站出來,殺了三個,還有第四、第五……兩千五百三十九年前的崔杼懂得這個道理,他便沒有讓“太史盡死”。

崔杼是個聰明人,他當然知道即使不放過一個史官,他也阻止不了“執簡以往”的人。二叔知道這個,我也知道這個,他的確是我的老師。

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