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念祖母(1 / 2)

任白戈

祖母死了!這是最近才從伯父底信中得著的消息。看伯父底口氣,似乎他們很輕鬆地對於這一樁大事,既沒有什麼哀悼的呼歎,亦沒有什麼追念的感傷。

而且,還很寧靜似地向我說:“祖母已經是將近百歲的人了。在這樣離亂的年間,能夠安然地歸天是祖母一生修得的福,我們當子孫的,總算在心上又釋下一挑最大的重擔子!”伯父底話是不錯的。前幾個月,我曾經聽說過我們那兵團叢的家鄉底人已經快要跑完了,隻有一部分上有老母下有幼兒的跑不動的人家才在那裏忍受著殘酷的壓迫。而我底伯父和父親們就正因為有了年高的祖母不得不被壓迫在那裏,想起來恐怕祖母和伯父們彼此都是願意分手的吧。至少,在我是應該作如此的想。我還能作別樣的想嗎?是的,我應該作如此的想,而且更應該想到:從此後,伯父們可以放心地去奔走各自底前程了,我亦總算是在心上又釋下一挑最大的負擔了。然而,我卻苦於不能如此的想去,結果倒被感傷的追念引起了我底呼歎的哀悼。

我能說些什麼呢?我不能說,什麼也不能說。我隻能說這樣的一句話:我是隨著祖母而生存的。但是,現在祖母是死了,祖母已經死了多久了!

一般都這樣地說:孩子是由母親底懷中長大起來的。在一些有錢能雇奶媽的人家,自然亦可以說孩子是由奶媽底懷中長大起來的。我呢?卻是由祖母底懷中長大起來的。據祖母說:母親剛將我生下地來就塞在她底懷中。因為那時候,父親正在外麵做生意,家裏隻有母親和祖母兩人,而事前又毫無一點準備,事實中非要母親親身去燒水來洗嬰兒不可。以後,除了羅蘇的晚間得和母親睡在一起外,所有一切的日子我都是在祖母底懷中過去的。這樣,一直在不知什麼時候,誰能使我將祖母忘去呢?

祖母是一個受盡了人間底一切折磨的人,無論在外表或內心上都是非常慈祥的。她隻能教出一個純謹樸的兒童而不能管著一個放浪不羈的大人,有些人也就說她沒有出息。自小就失掉了父母的她,中年又失掉了丈夫的她,一顆孤苦的心自然隻有寄托在自己親生的兒童身上了。然而,年輕的伯父,卻將一家人賴著生活的田產蕩光,靜悄悄地跑了,倒給她留下了一批難於償清的債務,隨著無邊無底的歲月過去,拖著兩個弱小無力的幼子在難挨的悲愁裏爬逡,於是她那飽經憂患的眼睛便被血淚淹瞎了。自然,從此她隻得永遠地生活在黑暗的世界裏,一切的五光十色都與她絕了緣分。我還記得她常常愛這樣地說:“有了兒孫滿堂叫我可以享受的時候,我卻連看也看不著你們了。”而且往往總是頂著我底腦頂接著感歎似地說著:“乖孫兒!長大起來為祖母爭一口氣啊!我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