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荒弩
時光不合晝夜地流逝著,母親逝世轉眼已二十周年了。也許是我也年事已高,懷舊思親之情與日俱增,尤其在今春省墓祭掃之後,往日的情景,不時浮現在我的心頭。
在我的記憶裏,母親的一生幾乎都是在憂愁和痛苦中度過的。
外祖家原屬“書香門第”,我家則被視為“土財主”。兩者的家風與生活方式,更是迥然不同。加以還有個愛挑剔的婆婆,益發使母親感到不快一於是平時多住娘家。我也樂意在姥姥家長住,平素是不願回自己家去的。何況,我怕看父親那板起的麵孔,所以總是躲著他。因此,每當我回憶起自己的童年,便隻有感知母親的慈愛。
後來,父親出外經商,長年不歸。我們又小,常使母親感到孤苦無依。而每逢年節,父親從外地歸來,常常買一些日用品或糖果之類分送家人。上至祖父母、伯父母,下至堂兄表妹,幾乎人人有份,卻偏偏忘記了’我們。即使偶而分得一些,也是最次最少的。我們常常為此不平,但寬宏忍讓的母親,對這類事卻是從不斤斤計較的。
及稍長,在伯父的支持下,我進城上了高小。從此離開母親,走上了社會,來到一個陌生的世界,開始獨立生活。從此便很少看見母親。不過寒暑假回家,仍不時聽到母親的訴苦與抱怨聲。我是她的長子,她不對我說又對誰說呢?!
1931年,三舅受母親之托,把我帶到保定上了培德中學。就這樣,與母親見麵的機會更少了。不過這時,與母親相依為命的,還有我的兩個弟弟。至於他們是怎樣艱難度日的,就知之不多了。
這是我遠離母親的開始。繼而為了深造和謀生,三年後我又來到了南方。
不久抗戰軍興,便又輾轉流亡到了大後方。從此山川阻隔,彼此生死兩茫茫,再也聽不到有關母親的一點消息。但在危難中,不論是身染重病,還是溺水、車禍或遭日寇轟炸,凡是瀕於死亡之際,首先想到的,便是難以見麵的母親。
雖能在殘破的夢裏偶然一見,但撲朔迷離,隻有徒增思念之情而已。
十三年闊別,我們母子相見,已是在北平剛剛解放以後。1949年初的一天,忽然從老家來了許多人。定睛一看,其中就有我幾已不識的母親,和兩個幼小的妹妹。乍一相見,不禁悲喜交集,彼此雖然激動,但卻久久說不出話來。曆盡坎坷的母親,已變得蒼老多了,人也顯得分外沉靜。這時我新婚不久’從此在妻子的安排下,母親同妹妹便在首都定居下來。從小失學的妹妹也都上了學,母親過起了無憂無慮的日子,不久人也發胖了。一向愁苦的臉上,開始綻現了笑容。
茶餘飯後,與母親共話家常。略知她這些年是怎樣苦撐下來的。
“七七事變”前,“四世同堂”的老三股,矛盾日益激化,不得不分家了。
父親遠在天津,不聞不問,弟妹年幼無知。母親又從未遇過分家的難題,遂一時竟不知所措,隻好任憑二位大伯子去擘畫。家還未分,各家的孩子們便早已開始“撈”公中的東西,把什麼家具啦,工具啦,以及各式各樣的有用物件,偷偷往自己屋裏拿。我的兩個弟弟雖小,但看到諸位堂兄的所做所為,也悄悄到處尋摸,結果卻揀來了一條拴狗的鐵索。母親一看就火了,立刻命令放回原處,並說道:“讓他們拿吧,咱不占那個便宜!”這次分家析產,在浮財方麵雖然吃了不少虧,但抓閹兒的結果,卻分得了一處較好的住宅。
事變以後,故鄉不久便被日寇占領。因我家貼近無槁公路,經常受到鬼子的騷擾。成天過著擔驚受怕的日子。一天忽然來了一群鬼子,一進院便翻身上房,架起了機關槍,嚴加戒備。同時滿院子抓雞拔毛,拿槍立逼著母親為他們燒水造飯,孩子們早已躲藏起來。一個孤老太太戰戰兢兢獨自支應著這批殺人如麻的鬼子兵,其場麵之驚險,是不難想像的。類似這樣非打即罵、生死間不容毫發的經曆,在淪陷八年中曾經發生過多次。
後來,鬼子為了便於“掃蕩”,在我村安上據點,蓋起了炮樓。一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即便如此,抗日政權仍然在暗中活動著。有一次,村裏介紹一名區小隊幹部來我家“休養”。母親遂把他安置在村外我家菜園窩棚裏,每日送水送飯不斷。一住月佘,平安無事。後來,不知怎麼走漏了風聲,一天夜裏得到區小隊通知,命他連夜立即轉移。第二天拂曉,日偽軍便將我家和菜園團團圍住,進行搜捕。這時,首當其衝的自然是獨守在家的母親,敵人撲了空,便遷怒於母親,拿槍逼著她說出人的去向。母親當然不知人去了哪裏,遂為此受盡了非刑拷打。最後,終於由“偽”保長為之開脫,才算化險為夷,逃過了這場劫難。她日後提起,仍覺害怕,並為之揮淚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