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音容宛在一一紀念我的母親(2 / 2)

1946年人民政權建立後,我們村進行了減租減息、鋤奸反霸、反黑地和土地改革。我家響應政府號召,“坦白”得最徹底,浮財也交得最多。先是被劃為富農,以後在複查時,考慮到我父親在外經商,又升格改劃為地主。多少年來,母親一直奉公守法,低著頭過日子,與三個小兒女艱苦備嚐。

好容易熬到全國解放,母子相會,愁眉得展。可是,才過了幾天舒心日子呢!不幸的事情又接連發生,令人怦怦然接應不暇。1955年夏,我因涉嫌“胡風事件”而遭審查、被抄家;繼而,父親得了偏癱,接回北京療養,越二年又有丁酉之災,被錯劃為“右派”。一樁樁一件件,加在母親身上的壓力該有多麼沉重啊!但她為了怕我難過,總是故作鎮靜,強顏歡笑。後來得知我降了級、減了薪,母親反倒過來安慰我:“不要緊!生活以後緊著點兒就是了……”我一生愧不能孝順母親,反而使她老人家長期為我擔驚受怕。感念及此,不禁淚眼模糊。

那幾年真個是吾家多事之秋。母親自到北京以後,心裏最惦記的是鄉下二弟那一家五口。可偏偏那兒又出了事。二弟媳突然精神失常了。消息傳來,老母憂心如焚,寢食不安。從此,臉上的笑容不見了。

及至到了“文化大革命”,老母一看勢頭,就知北京是呆:不下去了。繼而風聞街坊有所謂“地主”、“資本家”者,已有不少被“紅衛兵”’活活打死,便堅決要到衡水小妹那兒去。誰知到了衡水沒多久,我妹妹便被一位“知已”同鄉,貼了大字報,說她的地主母親從北京逃到了衡水。母親怕連累兒女,遂毅然決然地回到了自己的老家去。誰料“文革”風暴席卷了整個神州大地,隻有百十戶人家的小小柴城村,也鬧得殺氣騰騰。母親一到家就被抄了個精光。若非她一生謙和,厚道為人,更大的災禍也勢不可免。

長期的精神折磨和不斷的顛波流徙,母親到家後不久即常覺不適。先是舌根腫脹,不思飲食,繼則是下咽不暢。消息傳來,我們即知此病非同小可。經石家莊醫院確診後,我們便不時把一些對症針劑寄回家去,企圖抑製病情的發展。同時,素知母親嗜甜食,我們為了怕給家裏添麻煩,曾多次將所買糕點寄給我的表弟,委托他能轉交他那重病在身的姑母。誰知人心難測,這些糕點的絕大部分竟被他們一一侵吞,偶爾送去的隻是一些殘渣剩末。嗚呼,這是何等的世道人心!

到了1970年秋,母親病重。而我當時尚未獲得人身自由;不得已,則由我的妻子回家探視。婆媳情深,相處十五載,從未紅過臉。如今乍一相見,彼此都泣不成聲。這時的母親,雖已自知不起,但她卻顯得格外鎮靜。她問及北京的家被抄以後的情況,問及她一向疼愛的孫女孫子,問及我的問題何日才能夠解決;她還惦記著同在北京的大妹一家人。她的兒媳安慰她說:“您好好養著吧!等您好點了,我們再接您回北京!”她聽了搖搖頭,隨即潸然淚下,再不言語。婆媳廝守半個月,真個是生離死別,日日夜夜說盡了所有的知心話。但令人撕心裂肺的是,各處醫生俱都束手無策,我們隻能眼巴巴地看著她老人家一天天衰弱下去,走向永恒。

母諱劉梅序,以1900年(光緒二十六鼠年庚子)2月21日生,於1971年1月24日逝世。享年七十一歲。她生為滿清的臣民,身經軍閥混戰,親曆日寇“掃蕩”,最後又遭十年浩劫。她的一生是曆盡艱險而又飽經憂患的一生,也是處處吃虧讓人而又孤苦無依的一生。她將畢生的心血完全傾注在兒女身上。她哪裏知道她所鍾愛的三子,卻已先她五年受迫害,早早地慘死在南國,而她那與她同樣飽經憂患的次子,在她死後不久也緊跟了去。悠悠蒼天,往事何堪回首?

如今我已年越古稀,經常回憶過去,留戀人生,難合難離。令人愧痛的是,在那段漫長的獲“罪”時期,因忙於看不到頭的“改造”,而心力交瘁,哪裏還分得出更多的精力去照顧年高的母親和弟妹?甚至連那三個小兒女的憾長和教育,我也是無暇顧及的了。至今每一憶及,便感到悔恨不已。

今春清明後,我攜同您疼愛的孫女來到您的墓前。但沉哀巨痛和淚水卻化解不開我心中的積鬱和怨憤,我還能說些什麼呢?!

母親,您且安息吧?我希望今後還能再來看您……

1991年秋草,1994年8月3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