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張敬堯(3 / 3)

張敬堯一揮手裏的馬鞭道:“說說看,這些人都犯了什麼罪。”

“是。”張承宗又是一個立正,從身邊的副官手裏拿過一個卷宗說:“長沙商會副會長吳中,走私布匹,抗拒執法,咆哮公堂,勾結南軍,依律判處死刑;知行社副社長談雲山,糾眾鬧事,抗拒政府,蔑視律法,勾結南軍,刺探軍情,依律判處死刑;知行社理事……”

他一口氣念下去,幾個人的罪狀全都是抗拒政府,蔑視律法,勾結南軍,結論都是判處死刑。他才宣讀完畢,其中一個早哭了起來,大叫道:“張大帥,張大帥,那船布匹我不要了,我再給您一船,您饒我一命,饒我一命吧。”

這人話音未落,忽然有一個人高聲罵道:“張毒,你坐鎮三湘,不思為民謀福,卻強搶民財,欺壓民眾,縱兵為禍,貪贓枉法,你不得好死……”

這人的罵聲未落,張敬堯厭煩地擺擺手喝道:“這樣的刁民,還留著做什麼,就地正法。”說完一縱馬,做了一個漂亮的轉身,早小跑到陶會長的馬車前,微笑道:“陶會長,你說我這判決判得公正不公正?”

陶會長已經嚇得全身發抖,直癱在馬車上,半天說不出話來,這時隻聽張承宗大聲叫著口號:“各就各位,預備,放。”

尖銳的槍聲直刺河灘,猛地一片鮮血濺出,幾個人頓時都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這時人群中更安靜了,四處寂靜一片,隻有江水滔滔,不停向岸邊湧來。

驀然張敬堯淡淡說道:“回去吧。”話音未落,便縱馬向前而去,身後士兵簇擁,腳步聲響起,紛紛回轉,最後隻剩下仍然待在那裏的人群。

這時陳社長回過頭來道:“幾位,在下還要為這幾位同仁辦理後事,告辭了。”說罷向四人一拱手匆匆去了。

蔡和森看著陳社長的背影,又看一看河灘上的屍體,眼睛裏仿佛要噴出火來,道:“各位,我們總要幹點什麼!”

蕭子升苦笑著搖頭道:“幹什麼?這個家夥簡直就是個瘋子,現在不能和他硬碰硬。”

何叔衡道:“近年這些軍閥雖然無法無天,但還是多少顧忌輿論,像張敬堯這樣肆無忌憚的家夥,實在少見,他隻怕是不想在湖南待了。”

一直沉默著的毛澤東忽然低聲說:“老蔡、子升、何胡子,槍響的那一會,你們有沒有覺得,我們真的很沒用,他們就在那裏,最多兩三百米,就這樣被殺害了,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甚至連喊一聲都沒能喊出來。”他說到這裏,聲音忽然高了起來,吼道:“你說,你們說,我們和一群懦夫有什麼分別?我們討論救國救民,高喊口號,整天慷慨激昂,但真正事到臨頭了,我們就隻能這樣看著,眼睜睜地看著,我們還嘲笑別人,說他們是混入無政府主義裏麵的投機分子,是軟蛋,是懦夫,可是我們呢?我們和他們有什麼分別?”

蕭子升道:“潤之,你太激動了,這樣的情形下,我們又能幹什麼?赤手空拳,難道衝上去對抗人家的槍彈嗎?”

毛澤東痛苦地搖搖頭:“我就是感覺到痛,這裏痛。”他指一指胸口說:“痛徹骨髓。”

陶會長失魂落魄地回到商會,呆呆地在辦公桌前坐了下來。到這時候他還沒有回過神來,滿腦子都是飛濺的鮮血,尖厲刺耳的槍聲,再一忽兒又成了吳中那淒厲的慘叫聲,他嘴唇哆嗦著,兩眼直直地看著前方,一言不發。

這時忽然門外一響,一個穿長袍的中年人走進來道:“陶會長,你回來了,張敬堯是不是答應了?”

陶會長吃了一驚,半天才緩過氣來,看了來人一眼,道:“原來是陳秘書長,你來了,有什麼事?”

陳秘書長道:“我就是想問問減免軍餉的事,大夥兒都在等會長的消息呢。”

陶會長苦笑一聲,一擺手說:“你跟他們說,張督軍答應酌情減免,不過要我們出個材料。”

陳秘書長欣喜地道:“那就趕快寫材料,我馬上叫譚秘書來。”說著就要往外走。

陶會長卻忙叫道:“等等,你聽我說完。”他說著閉了一閉眼睛,眼前血淋淋的一片,叫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說:“他說是這樣說,說過之後就馬上帶我去看了一場大戲。你說這材料怎麼寫?”

陳秘書長一怔說:“看大戲,什麼大戲?”

陶會長慢慢道:“商會的副會長吳中吳老板你應該認得。”

陳秘書長點點頭。

陶會長說:“我聽人說,他上個月從江蘇進了一船布匹,在碼頭被張督軍的幹兒子張承宗當走私給沒收了,有這麼回事沒有?”

陳秘書長想了一想道:“有這回事,吳會長後來還找到商會來了,想要我們幫著出麵要回他那船布,不過我沒敢答應,會長你當時又不在,我們就勸他,叫他等會長回來再商量。”

陶會長又閉一閉眼說:“據說他和一個叫知行社的社團的人串聯起來,到督軍府抗議去了。”

陳秘書長一呆,半晌道:“吳老板居然還有這樣的膽氣,還真是看不出。”他說到這裏一頓道:“會長,我說一句不該說的話,是要有人像吳會長這樣奮起抗爭,你看張敬堯這些天在長沙都幹了些什麼?再這樣下去,我們都不要做生意了。”

陶會長歎了口氣:“張敬堯今天帶我看的大戲就是槍斃人,就在湘江河灘上,大庭廣眾之下,一共六個人,當場槍斃,其中一個就是吳會長,另外的都是那個知行社團的人。”

“什麼?”陳秘書長頓時驚得瞪大了眼睛,看著陶會長的模樣不像是開玩笑,半晌才倒抽一口涼氣說:“他這是在殺雞給猴看。”

陶會長點一點頭:“你說我們這材料還怎麼寫?”

陳秘書長苦笑一聲:“我懂你的意思了,材料看來是不用寫了,軍餉我現在馬上去辦。”

陶會長歎口氣:“你跟大家把話說清楚,現在不是和督軍府硬碰硬的時候,去財免災,我想大家都懂這個道理,隻當是送瘟神吧。”

陳秘書長點點頭:“我知道,我會和大家把話都講透,我這就去。”說著出了辦公室,陶會長看著他的背影,就那樣呆呆地看著天花板。

他正在那裏發呆,忽然聽見辦公室的門響,一個聲音叫道:“爹。”陶斯詠已經走了進來,身後跟著高大魁梧的彭璜,他不覺一怔,勉強笑笑道:“斯詠,你怎麼來了?”

陶斯詠笑道:“爹,這是我的同學彭璜,我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彭璜上前鞠了一躬說:“陶伯伯好。”

陶會長點點頭:“你好,坐吧,有什麼事?”

陶斯詠笑道:“是這樣,我有一個湘潭的同學,家裏是開米店的,前兩天運了兩船大米到長沙,就是我們訂的那船貨……張敬堯這不是明目張膽地搶劫麼?爹,你們商會就是為了維護商人的利益的,《商會法》上寫得清清楚楚,所以我想請商會出麵討回來。”

陶會長開始臉上還盡量保持住笑容,但聽著聽著,笑容漸漸斂去,他忽然站了起來,驚慌地衝陶斯詠說:“斯詠,你沒有以你的名義向督軍府遞什麼書麵的文件吧?”

陶斯詠一愣:“沒有啊,我們打算發動長沙所有的無政府主義社團,再聯係其他的社會團體,向督軍府提出抗議,正在聯係呢。”

陶會長這才如釋重負,長籲了一口氣:“沒有就好,沒有就好,斯詠,聽爹一句話,這個事趕緊放手,你,還有你的那些同學,趕緊放手。”

“為什麼?”陶斯詠一愣問道:“張敬堯如此胡作非為,難道你們就任他騎在脖子上,爹,現在可是民國了,不是前清。”

彭璜在一邊說:“是啊,陶伯伯,隻要我們奮起抗爭,他張敬堯就不能一手遮天。”

陶會長笑得比哭還難看,道:“抗爭抗爭,你們抗得過他張敬堯的槍嗎?斯詠,這位同學,你們大概還沒有聽說今天下午在湘江的一場屠殺。”

兩人一怔,陶斯詠問道:“什麼屠殺?”

陶會長閉一閉眼睛說:“你們沒看見,我是親眼所見啊,六個活生生的人,就像狗一樣地打死了,他們的要求也不高,和你們一樣,也就是想要回自己的一船布而已,就這麼死了,張敬堯,他根本就沒有人性,他是個魔王,你們千萬不要自己往他的槍口上撞,鬥不過的,你們鬥不過他的……”

他說到這裏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眼睛裏一陣驚恐,顯然還在那裏後怕。

陶斯詠和彭璜相互看了一眼,一陣駭然,陶斯詠睜大了眼睛問:“真有這樣的事?”

陶會長半晌才平靜下來,道:“這是我親眼所見,所以這個事你不要管了,最好勸你的同學,千萬不要去督軍府搞什麼抗議,沒有用的,那就是一頭吃人不吐骨頭的惡狼,錢沒了再去賺,命沒了可是什麼都沒有了。”

彭璜“呼”的一下站了起來道:“陶伯伯,張敬堯如此倒行逆施,你們這些商界領袖,還有那些議會議員,社會賢達,就隻能這樣看著?任他魚肉?”

陶會長望著斯詠和彭璜,半晌道:“你們還是學生,有很多事你們還不懂,你們隻要上好你們的學,教好你們的書就行了,其他的事不是你們該管的,就是管也管不了。”

彭璜還在激動和憤怒中:“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所謂‘共和政體,首重民意’,我們都是共和國的公民,這些事為什麼不能管?陶伯伯,你這樣的想法我不讚同。”

陶會長臉上露出深思的神色,半晌才說:“現在北京直係皖係鬥得厲害,又在全國舉行大選,他們都沒有精力顧及湖南,但這不等於他們不會管,吳佩孚的第三師還在衡陽,張敬堯如此肆無忌憚,橫行不法,遲早要自食其果。你們就不能再等一等,等北京吵出一個結果來再說?”

兩人都是一呆,陶斯詠略一沉吟,道:“爹,你的意思是……”

陶會長歎了一口氣說:“等一等吧,再等等,肯定會有機會的,你們這麼硬撞,隻會是白白送死。”

彭璜道:“但是我們不會等太久,謝謝你,陶伯伯,我們走了。”說罷鞠了一個躬,轉身出了辦公室,陶斯詠忙叫道:“彭璜,等一等我。”說話間直追了出去。

“斯……”陶會長張口想叫回女兒,但陶斯詠早跑得沒影了,他搖一搖頭,苦笑一聲。

陶斯詠追上彭璜,看彭璜有些垂頭喪氣,不覺也歎口氣說:“想不到結果會是這樣。”

彭璜點頭道:“不知道潤之他們那裏怎麼樣了?要是陶伯伯說的是真的,潤之他們可就危險了。”

陶斯詠一怔,道:“我們快去找潤之他們。”說罷拉著彭璜就跑。

兩人一口氣跑到半讀齋,卻見何叔衡和蔡和森正在那裏閑聊,陶斯詠忙問道:“潤之呢?”

蔡和森一指湘江說:“他和湘江幹上了。”

陶斯詠不覺一怔,何叔衡笑著解釋:“他和幾個同學在那裏遊泳,走吧,我們去看看他們。”

陶斯詠這才長長籲了口氣說:“人在就好,人在就好。”何叔衡和蔡和森一愣,問道:“斯詠,你在說什麼?”

彭璜便把去陶府的事從頭到尾說了,蔡和森點頭道:“陶會長說得沒錯,槍斃人的時候我們就在現場,要不是這些天沒有一家社團願意幫助我們,隻怕今天在河灘上的,就是我們這些人了。”

陶斯詠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這樣太危險了,這個事不能再幹下去了,我提議馬上終止。”

蔡和森點頭道:“斯詠,我覺得你爹的建議是對的,張敬堯現在已經是個瘋子,我們是要和他鬥,但犯不著和瘋子硬頂硬地幹,我剛才和何胡子商量了,我們必須改變策略。”

陶斯詠一怔說:“你們還想幹下去?”

何叔衡說:“怎麼不幹?清朝那麼強大,還不是一眨眼間就被推翻了,隻要大家聯合起來,什麼事做不成?張敬堯現在已經動了眾怒,我想過不了多久,長沙各界都會忍受不了張敬堯的殘酷統治,大家會自發地聯合起來,把張敬堯趕出湖南,所以我們現在可以做這樣的準備工作。”

陶斯詠搖頭道:“沒那麼容易吧?”

蔡和森說:“我們也知道肯定不會有那麼容易,但這樣的事,我們不去幹,誰去幹?難道就這樣一輩子做他張敬堯的順民嗎?”

聽蔡和森這麼一說,陶斯詠不覺沉默下來。

幾個人沿江邊尋去,隻見毛澤東他們正在江中暢遊。正是江水大漲的時候,江風浩蕩,卷起浪潮不斷向岸邊湧來,激起無數的浪花。江中幾個人頭在浪濤中或隱或現,沉浮起伏,陶斯詠正要去叫毛澤東,忽然遠處一個人影跑了過來,一麵跑,一麵對江中大叫:“潤之,潤之。”

大家都是一愣,轉頭一望,見是蕭子升一邊跑一邊手裏揚著一封信,大叫道:“潤之,楊昌濟先生來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