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留 法(3 / 3)

那老先生呆了半晌,神情黯然,喃喃自語道:“吾大禍臨頭矣,大禍臨頭矣……”那小二一怔:“彭先生你說什麼?”

那老先生卻不理他,隻是無奈地搖搖頭,站了起來,卻一個踉蹌,又坐倒在椅子上,口裏又低聲喃喃自語:“吾大禍臨頭矣,大禍臨頭矣……”

那小二一驚,忙問道:“彭先生你沒事吧?”

那老先生向他擺擺手,這時隻見彭璜一臉興奮地走進茶館,見狀不覺一驚,問:“爹,你怎麼了?”

這位老先生正是彭璜的父親彭敬亭,那小二見了他,連忙道:“彭璜,你來得正好,你爹受了驚嚇。你快扶他回家去。”

彭璜一怔說:“怎麼回事?受了驚嚇?”

那小二搖搖頭道:“你問你爹吧。”說話間一溜煙去了。彭璜呆了呆,拿過父親的三弦來,問道:“爹,誰嚇著你了?”

彭敬亭卻隻是唉聲歎氣,不說話。

彭璜想了想,安慰父親道:“我去法國勤工儉學,家裏拿不出錢,我會想其他的辦法,爹,你不要為這件事情操心了。”

彭敬亭隻看了兒子一眼,卻不說話,又歎了一口氣。

彭璜不覺急了,問:“爹,到底碰上什麼事了?”

彭敬亭這才長歎了一口氣,哆嗦著說:“碰上他了,碰上他了。”

“誰?”

“一個藝人。”彭敬亭眼睛裏流出一絲驚恐。

彭璜望了望父親,怎麼也弄不明白父親碰上了藝人竟會驚嚇成這樣子,便笑道:“碰上個同行,好事啊!你們可以互相切磋技藝嘛!再說,全長沙城有哪位藝人能與爹比個高低?就算碰上個高手,取他人之長為爹所用嘛!”

彭敬亭苦笑著歎氣搖頭道:“唉,你不曉得,這個藝人哪是個一般的藝人啊?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可他偏偏又是個說書的宗師。這種人最怕同行知道他的底細,說不定哪天爹這把老命就被他斷送掉了!”

彭璜一下子明白了什麼,道:“張敬堯?”

彭敬亭默然點點頭,隨即又自言自語說:“看樣子我隻得離開這凶險之地了。”他說到這裏,略一猶疑,向彭璜道:“璜兒,爹不中用,你想去法國,爹實在沒有這個能力幫你啊。”

一連三四天,雲和居的老板愁得頭發幾乎一下子全白了,不知這位湖南督軍發了什麼瘋,放著那麼多的軍國大事不管,每天上午都跑到雲和居來聽彈詞,而且一聽就是一上午。照理說這督軍喜歡光顧你的茶館,是個大好事,老板應該高興才是,但長沙人實在對這個督軍沒什麼好感,可以說如避蛇蠍。結果幾天下來,茶客幾乎全跑光了。沒茶客自然就沒生意,眼見著每天茶館裏靜悄悄的,老板就拚命揪自己的頭發。

不過更叫他煩惱的是,他還不敢關門,督軍說了,他老人家就喜歡聽這裏的彈詞,你要關門,就是看不起督軍大人,不想做督軍大人的生意。至於看不起督軍大人會有什麼後果,督軍沒說,但老板自然想得到,這長沙城裏,凡屬看不起督軍大人的,基本都是死人,這茶館也就隻好這樣死不死活不活地開著,那老板上午候著這位督軍,下午就蹲在大門口看幾隻麻雀啄食,然後揪自己的頭發。

但最害怕的還是彭敬亭,他雖然也叫敬亭,但是比起那位曾經叫過敬亭的祖師爺來說,這膽兒實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前天張督軍一時高興,拍著桌子唱了段《桃花扇》,還拉著他一塊兒唱,什麼“老子江湖謾自誇,收今販古是生涯”,什麼“年來怕做朱門客,閑坐街坊吃冷茶”,但他實在沒有柳敬亭那樣的好心情,唱得戰戰兢兢,一麵唱,還一麵看自己的腳,心裏嘀咕,不知道什麼時候這位督軍一翻臉,自己這顆頭就沒了,那就唱不了“依然此柳,雨打風吹絮滿頭”了。

然而彭敬亭又不敢逃,一個是兒子如今還在長沙,逃了老子還有兒子。再一個就是跑也實在沒地方可去,這長沙彈詞,也就長沙人好這口兒,出了長沙城,隻怕連這話也難聽得懂,也不知道這位張督軍抽什麼瘋,好好兒一個安徽人,偏喜歡聽這玩意,安徽的黃梅調實在是不錯,卻跑到這兒和長沙彈詞鉚上了勁了。

這天彭敬亭悶悶不樂地走到茶館,隻見老板蹲在門口,見彭師傅過來,有氣無力地衝彭敬亭一點頭,也不說話,隻朝裏努努嘴,彭敬亭走進門去,卻見今日張敬堯不在,桌前坐了個年輕軍官,正是張承宗,一旁伺立十多個士兵,他不覺一愣,正奇怪時,隻見張承宗已經站了起來說:“唱彈詞的,奉張大帥令,後天大帥七房姨太太生日,大帥讓你好生準備,去督軍府說一段長沙彈詞!”

彭敬亭嚇得一個哆嗦,結結巴巴地說:“去督軍……軍府說,說彈詞,說,說什麼?”

張承宗哼一聲說:“大帥有令,你自己看著辦!”說罷帶著兵士揚長而去。

彭敬亭直愣在那裏,呆呆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低頭想了半天說:“老板,你說我去說什麼?”

那老板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沒好氣地道:“揀你拿手的說唄。”

彭敬亭搖頭道:“我看沒這麼簡單,張大帥的來曆你是知道的,我聽人說,很多人富貴了,最忌諱的就是怕別人知道他的出身來曆,他怎麼好像根本不在乎一樣?”

那老板“哼”了一聲:“我怎麼知道,說不定他是真喜歡你的彈詞呢。”

彭敬亭歎口氣說:“可是我琢磨著,實在沒道理啊,他要真喜歡彈詞,做什麼跑我們這裏來,這安然居、徐鬆泉、德園,有的是好地方,他一個大帥,偏偏要下茶棚子,我實在想不通。”

那老板恨恨地說:“是我們倒黴唄。”

彭敬亭一呆,突然覺得實在是對不起這老板,這些日子,老板不但沒賺到錢,還跟著他一同擔驚受怕。他望了望老板,這才發現幾天下來,老板頭上的頭發全都白了,彭敬亭心中愧疚得什麼似的,卻又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老板,一時愣在那裏。

“潤之,老蔡來信了。”蕭子升慢慢走進半讀齋劈頭就朝毛澤東說。

毛澤東一喜,從床上一躍而起道:“這家夥終於來信了,他怎麼說?”

蕭子升拉著臉道:“不大樂觀,你自己看吧。”說著遞給他一封信。毛澤東當即拆開,隻見信上寫道:“潤之、子升等諸位會友,弟來京已逾旬日,經昌濟先生引薦,得以拜會了蔡元培和李大釗先生,赴法之事漸趨明朗,唯財力方麵,尚有空缺……”

原來赴法並沒有他們想象的那麼簡單,各地學生報名之後,首先得在北京補習法文並進行一段時間的培訓,短則半年,長則一年,可這段時間在北京的生活費用法華會不予考慮,全由赴法學生自行打理。這就難壞了蔡和森,他知道,想去法國的那些青年大多家境貧寒,還要準備在北京一年半載的費用,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經過楊昌濟打聽,一是僑工局可以借資,二是李石曾手上握有一筆赴法勤工儉學的讚助款,如能向他們求援,則在北京的開銷費用可解決一大部分。

這個僑工局的羅局長是楊昌濟在英國留學時就認識的朋友。蔡和森首先帶著楊昌濟的親筆信找到了他,但自從留法勤工儉學的消息傳開之後,各地的學生蜂擁向北京,僑工局的大門幾乎都被擠破了,每天來借款的學生絡繹不絕。不過楊昌濟的麵子還是大,羅局長不僅馬上接見了蔡和森,而且當即就答應借給他一千大洋,隻是需要楊昌濟以他的個人名義擔保。

楊昌濟欣然應允,當天就拿到了這一千大洋。隻是新民學會這麼多人,還有毛何等人在長沙造起那麼大的聲勢,還不知又有多少人報名,這一千大洋實在是杯水車薪,因此蔡和森又想到去找李石曾。可現在找這位李先生的人實在太多,楊昌濟和他又不熟,也幫不上什麼忙,蔡和森數次登門都吃了閉門羹。他在信中寫道:“開慧聞知,自告奮勇攜弟再登李先生香山府邸,意待一試,然守候竟日,李先生終閉門不見。弟此時方悟求人之難,求財又更難……駐京斡旋赴法之事,弟意唯潤之兄最宜,接信後,急盼潤之兄等早日赴京。多人打水,始有飽魚吃……”

蕭子升沉吟道:“這位李石曾,原是前清軍機大臣李鴻藻的第三個兒子,清流世家,又是顯宦,自是有些架子。而且現在留法勤工儉學鬧得這麼大,他又是最先的倡導人之一,隻怕門檻都要被人踏破了。我們這些窮學生,既非故舊,又非親朋,想要登他的門,實在很難。這還真難為和森了。”

毛澤東也點點頭:“是很難,不過事在人為,我想總會有辦法的。”

蕭子升笑一笑道:“你是打算去北京了?”

毛澤東沉吟片刻,微微頷首:“湖南這裏的組織工作已經告一段落了,這麼大的事,老蔡一個人也實在太孤單了些,我們是應該去幫幫他了。”他說到這裏,低頭沉默半晌說:“古人雲:‘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我得回韶山一趟,向父母告個別……”

他話還沒有說完,忽見何叔衡、陶斯詠和彭璜等一幫新民學會成員匆匆走了進來,兩人一喜,正要說蔡和森的事,卻見何叔衡一臉的肅然道:“潤之、子升,張敬堯請彭璜他父親去督軍府說彈詞,嚇得老伯兩天沒吃飯了……”

毛澤東不覺一呆,道:“怎麼回事?”

彭璜罵了一聲:“這個該死的張敬堯。”一時慢慢地把張敬堯請父親唱彈詞以及父親的難處給說了,道:“我爹一向膽小,現在都傻了,翻來覆去就是一句話:‘吾大禍臨頭矣,大禍臨頭矣……’我怎麼勸他也沒用,潤之,你辦法多,給我想個辦法勸勸他。”

陶斯詠歎口氣:“這種事躲又躲不了,得想個辦法給老人家壯個膽!”

毛澤東低頭沉思一會兒,忽然站了起來道:“這樣,彭璜,去你家一趟,我去勸一勸你爹,也許這個辦法有用。”

彭璜一怔:“什麼辦法?”

毛澤東笑笑:“去了再說吧,走,不要把老人家餓出病來了,否則就麻煩了。”

隨即眾人過了江,上了岸,穿過兩條小巷,拐了個彎,彭璜說:“就在前麵不遠了。”正說話時,卻見小巷子口一個賣臭豆腐的在那裏吆喝:“臭豆腐啊,又香又臭的臭豆腐啊……”

毛澤東見了略一沉思,走了過去道:“師傅,給我買十片臭豆腐,包好,我要帶走。”

大家一愣,一個會員道:“我說潤之,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吃臭豆腐。”

毛澤東笑一笑道:“我這個辦法,可都在這包臭豆腐上了,走吧。”

陶斯詠笑道:“就你鬼點子多,搞得神神秘秘的,我倒看你有什麼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