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許 昌(1 / 3)

長沙碼頭,這一天下午,白亮亮的日頭從湘江對麵的遠山上照下來,空中沒有一絲雲,

隻有陽光在四處亮著,仿佛到處都著了火一樣。碼頭上排成一列列長隊的人群吵成一片,背著大包小包不斷湧向一艘艘輪船,悠長的汽笛聲不時地響起。空氣中到處彌漫著一股濕漉漉的水汽,就像蒸籠裏騰出的熱氣一樣,混合著熾烈的陽光在整個長沙城上空翻滾、盤旋和蒸騰,幾乎要把整個城市都煮熟了。

毛澤東一行二十多人站在輪船的甲板外,臉上汗珠不停滾落下來,揮手和何叔衡、彭璜以及陶斯詠告別。他們現在去北京,得先走水路坐船到武昌,再轉乘火車。

彭璜撩起衣襟一麵扇風,一麵道:“好熱啊,和蒸籠差不多,你們這一路到武昌還要好幾天,悶在船艙裏可是有得罪受了。”

蕭子升站在那裏,仍舊是一襲長衫,背上濕了一大片,但渾不在意,瀟灑自如,他笑了笑,道:“聽說長沙到武昌段的鐵路下個月就要通車了,到時候你來北京就不需要像我們一樣,可以直接坐火車上北京了。”

彭璜忙接過話:“那是,潤之、子升,你們先去,我一定會想辦法跟過來的。”

何叔衡望著站在甲板上的二十幾個會員,十分不舍道:“我何胡子年齡大啦,不能跟你們前往,遺憾、遺憾……仰望諸君了,把國外先進的東西學他幾樣回來!”

毛澤東笑道:“昨天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我們新民學會會友,不管將來分散在何處,長沙這個總部不可不留人,後路空虛根基不牢。彭璜,你與何胡子和斯詠他們,就在長沙守住這個後路……”他說到這裏,看了陶斯詠一眼,才發現她從半讀齋出發到現在,就沒有說一句話,隻是一直低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就像丟了魂一樣。這時她站在那裏,咬著嘴唇,眼神恍惚,也不知道在看哪裏。

毛澤東不覺愣了愣,向斯詠一揮手,大聲笑道:“斯詠,我那些書,拜托拜托,到了春天,拿出去曬曬,別讓蟲給吃啦!”

毛澤東的話使陶斯詠不覺身子猛地一顫,仿佛從夢中驚醒一樣。她靜靜地呆立,張了張嘴,眼睛卻驀然紅了,忽然捂住嘴,望著甲板上的毛澤東和二十幾個新民學會會友。陶斯詠猛然轉身就跑,越跑越遠。白色的連衣裙被風吹動起來,遠處隱隱傳來斯詠的抽泣聲。

一時大家都愣住了,這時汽笛驟然鳴響起來,蕭子升看著漸漸遠去的陶斯詠說:“要開船了,我們走吧。”

毛澤東點點頭:“彭璜、何胡子,照顧一下斯詠,一下子大家都走了,她一個女孩子,可能一時接受不了呢。”

何叔衡笑笑:“你放心吧,我們會的,一路順風。”

輪船開始起錨,大家站在船舷邊,向岸上揮著手,彭璜大聲叫道:“一路保重,記得到時候來接我。”

蕭子升笑道:“一定記得。”他說到這裏,忽然手一僵,推了推身邊的毛澤東道:“潤之,斯詠。”

毛澤東一愣,道:“哪裏?”

蕭子升一指遠處,隻見碼頭高處的一個貨物堆上,立著斯詠,一頭烏絲被風吹起,仿佛黑緞子一樣,白裙飄飄,陶斯詠默默地向船上揮了揮手,悄然轉身走了。

蕭子升不覺黯然:“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風蕭蕭而異響,雲漫漫而奇色。舟凝滯於水濱,車逶遲於山側。”

毛澤東望著遠處好久沒有說話。

何叔衡和彭璜看著輪船慢慢去遠,這才回過頭來,彭璜四下裏張望,說:“斯詠沒事吧?”

何叔衡沉吟道:“她一向堅強,應該沒事。走吧。”何叔衡頓了頓,又道:“今天是新民學會開例會的日子,他們雖然走了,我們留守的還是要堅持的,我想斯詠這時候一定是去了半讀齋。我們去看看她。”

彭璜一怔,點了點頭,兩人過了河,向半讀齋而來。路過那個菜園,兩人不禁停了下來。這時園子裏靜悄悄的,竹籬笆上的柳枝早從那種鵝黃變成了碧綠一片,一樹梅子也摘了個幹淨。架子上的豆角熟了,一條條地垂下來;遠處絲瓜、黃瓜和苦瓜沉甸甸的,在風裏輕輕搖曳;一畦一畦的茄子和番茄結出肥碩的果實。偶爾有蜻蜓飛過。

兩人站在那裏不由一陣發呆,彭璜不禁感慨:“好安靜啊!”

何叔衡點點頭,正要說話,忽然園子裏隱隱傳來一陣哭泣聲,若有若無,不由一愣,側耳細聽,道:“彭璜,你聽見什麼沒有?好像有誰在哭。”

彭璜低頭仔細聽了一會,道:“好像是斯詠的聲音。”說話間忙穿過籬笆,直向園子裏而去,拐過那一架豆角,隻見那棵大梅樹底下,陶斯詠幽然站在那裏,兩頰眼淚不停地流了下來,一麵哭,一麵低聲吟詠:“日常籬落無人過,唯有蜻蜓蛺蝶飛。”她在那裏徘徊著,翻來覆去地吟詠,哭聲越來越大,最後蹲在地上,雙手抱著臉,大聲痛哭起來。

彭璜正要上前,何叔衡卻搶先走了過去,輕輕拍了拍陶斯詠的肩,說:“斯詠,範成大的《田園雜興》固然好,不過還有更好的,王安石有一首寫菜園的,那才應該是我輩人的胸襟。你是我們學會的才女,應該記得。”他說到這裏,略一沉吟,緩緩吟道:“‘茅簷長掃靜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這是何等的氣度,何等的胸襟。斯詠,我們民國的新青年,就應當胸襟寬廣,不過是離別而已,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嘛,分分合合,人之常情。”

彭璜也走到斯詠身後,悠悠道:“是啊,再說他們到法國去又不是不回來,潤之說,新民學會的根基還在長沙,有了這個根基,不管這幫會友到了哪裏,我們的心總會相通的。”

陶斯詠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眼淚仍不住地往下流:“你們說的我也知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可是我這心裏,就是感到痛,我控製不住自己。”她說著站了起來,眼睛看著遠處,說:“這裏一草一木,瓜果菜蔬,都是我們這些日子種出來的,想想早些天還是那麼熱鬧,今天就隻剩下我們三個人,我這心裏……”她說著不覺又流下眼淚來,哽咽著泣不成聲了。

何叔衡拍了拍陶斯詠的肩,深情地道:“是啊,這些日子我們幾十個會友經常在一起,論時事,爭理論,談主張,我何胡子雖是四十幾歲的中年人了,有幸成為你們其中的一員,其間的快樂,非常人可以體會。這一下就走了二十幾個人,我這心好像也空落掉了,我也舍不得他們離開啊!”

陶斯詠這才掏出手絹,擦了擦眼淚:“何大哥,彭璜,你們的意思我都懂,我也就是想起這些日子許多難忘的事情,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你這麼一說,我沒事了。走吧。”

何叔衡和彭璜這才相視一笑,道:“去哪裏?”

陶斯詠也勉強笑了笑:“當然是半讀齋,今天是我們新民學會開例會的日子,雖然隻剩下我們三個人,但會還是要開,至少也要談談我們新民學會以後怎樣守好後路……”

何叔衡和彭璜不覺都釋然一笑,點頭道:“到底是陶斯詠。”

從長沙到武昌,走水路要從湘江順流而下入洞庭湖,然後橫越整個洞庭湖在嶽陽入長江,順流而下到漢口。這一天輪船早過了嶽陽的城陵磯口,進入長江,這時正是夏末江水大漲的時候,碧水橫溢,浩浩蕩蕩,莽莽蒼蒼。

毛澤東靠在船舷上,凝神看著眼前浩浩的江水,波光湧動。蕭子升靠了過來,笑了笑,道:“在想什麼?”

毛澤東沉吟道:“我記得在清朝雍正年南北分闈之前,湖南的士子都要到武昌去才能參加鄉試,所以必須要過洞庭湖,然後下長江,據說那時候很多士子因為害怕八百裏洞庭和這浩浩長江的風雨而裹足不前。”

蕭子升點點頭:“這個我也聽說過,楊昌濟楊先生的外祖父向肇昆,就是因為陪兩個弟弟赴考,過洞庭湖時遇到了大風大浪,引發心髒病而去世的。”

毛澤東看著遠處的江水,說:“所以從那時候起就有個說法,湖南的讀書人都要先經曆了洞庭湖大風大浪的‘考試’之後才能參加鄉試,獲得晉升之階。我們現在恐怕比他們還要艱難,過了洞庭湖和長江,還要經受大海的風浪,更重要的是,還有社會的風風雨雨,不知道我們是不是都能考出個好成績。”

蕭子升笑笑:“別的人我不敢說,你潤之是一定會考出好成績的。”

毛澤東收回目光,望著蕭子升:“對我這麼有信心,那就多謝吉言了。我也預祝你考個好成績。”

蕭子升大笑道:“彼此彼此,隻是不知道和森那裏怎麼樣了。我們這二十多號人,一股腦浩浩蕩蕩到北京,開銷可是不小。”

毛澤東道:“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事事都要錢,我到現在才體會到‘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這句話真正的意思。不過我想過了,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們兩個當年連飯都要過了,還有什麼可怕的?”

蕭子升點頭道:“那倒是。”

兩人正說著話,忽然背後伸出一隻手來,在他們肩膀上一拍,兩人都是一愣,回頭看時,毛澤東驚訝地叫了起來:“羅章龍,你怎麼在這裏?”

羅章龍是湖南瀏陽人,1912年入長沙第一聯合中學就讀,1915年入長沙長郡中學,與同在長沙就讀的毛澤東結為好友,被稱為“管鮑之交”。羅章龍也是新民學會的會員,但他沒有參加留法勤工儉學,這些天也不在長沙,毛澤東想不到會在輪船上遇到他。

羅章龍笑道:“我剛從前麵碼頭上的船下來,還以為自己是一個人上路,想不到會有你們這一群會友同行,看來這次去北京不會寂寞了。”

“你也去北京?”蕭子升一愣,說。

“嗯,我打算去考北京大學。”羅章龍道。

毛澤東笑道:“看來北京這回是真熱鬧了,風雲際會啊。”

羅章龍道:“我聽說前兩天新國會成立了,馮國璋、段祺瑞通電辭職。這會正籌備選舉民國新總統,潤之,聽你這口氣,是不是幹脆要他們也選你一個?”

毛澤東哈哈大笑道:“他們那個安福俱樂部,擺明了就是段祺瑞自己給自己立的一塊牌坊,又想把馮國璋趕下台,又想在臉上貼一個民主的標簽,這樣的所謂國會,就是選出一個總統來也丟人。羅章龍你對我有意見,也不要這樣挖苦我。”

蕭子升望了一眼毛澤東:“大總統你也不放在眼裏,潤之你口氣還真不小。”

羅章龍道:“你不知道,他口氣是一向的大,我還記得他原來有一首詠蛙的詩,那個口氣,我念給你聽聽就知道了:‘獨坐池塘如虎踞,綠蔭樹下養精神。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作聲。’”

毛澤東聽羅章龍脫口念出他當年的這首詩,若有所思:“陳年小詩,想不到你還記得。”

羅章龍笑道:“我當然記得。”說到這裏忽然頓了一頓,又道:“對了,說到國會,我倒想起一個事來了,我剛才在船上聽人說,有人向張敬堯建議,要改選省議會,有這樣的事沒有?”

蕭子升點點頭:“是有這樣的事,張敬堯搞得湖南雞犬不寧,省議會的議員沒有不罵他的。今年5月到6月間全國的大選,有十四省已經舉行了議會改選,湖南因是南北戰爭的前線,戰火未熄,所以沒有改選,現在新國會成立了,張敬堯正好借這個由頭,把罵他的那些議員都換成他的奴才。不過我看他未必能得逞。”

毛澤東搖頭道:“我看這些軍閥,還真是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他張敬堯在長沙一手遮天,壞事做絕,一群議會的議員也就發發牢騷,不痛不癢的,實在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倒連這樣一塊遮羞布也看著煩,想換一片新尿布。”

羅章龍卻意味深長地笑道:“民國嘛,議會代表民意,當然要拿出來做做樣子。”

蕭子升冷笑道:“袁世凱前車之鑒,玩弄民意也要有個限度,真正惹火了民眾,他張敬堯隻怕還強不過袁世凱,遲早死無葬身之地。”

北京老火車站在正陽門甕城東側,也就是現在的老車站商城所在地,建成於1903年,清朝時稱作“京奉鐵路正陽門東車站”,後來又叫前門站、北京站。

這個車站是由英國人修建的,以西洋式建築風格為主。牆體使用紅磚、間以白色石材,形成引人注目的裝飾效果。整棟建築基本是灰磚砌築,隻在牆體腰線、門窗套、拱腳邊沿等局部飾以白色線腳或紅磚條紋裝飾,給人以明快清新之感。

8月底北京的天氣漸漸涼爽起來,火車站的廣場上熙熙攘攘都是人。下午的陽光澄淨得如同明鏡一樣,照在紅白相間的牆麵上,整個車站越發顯得明麗輕快。這時隻見一男一女兩個人沿著廣場直向站內走,男的正是蔡和森,女的不過十七八歲,短發齊耳,顯得清秀可愛,她一麵有些焦急地向裏走,一麵道:“和森哥,不知道火車到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