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和森道:“開慧,你不要這麼急行不行,還差半個多小時呢。”
這個少女乃是楊昌濟的女兒楊開慧,號霞,字雲錦,1901年出生於湖南省長沙縣板倉鄉。7歲即破例入長沙第四十初級小學。1913年,父親從歐洲留學歸來後,全家在長沙城內定居。翌年楊開慧便結識了毛澤東。1918年楊昌濟到北京大學任教,楊開慧隨父親來到北京城。聽蔡和森這麼說,開慧笑了笑:“你難道就不急了,今天這麼早就來了,在屋子裏團團轉。”
蔡和森也笑了起來:“還別說,這麼多天沒見潤之他們,我是真想,現在好了,大家很快又在一起了。”
楊開慧點點頭,略一思忖,問:“對了,你今天又去見李石曾先生了?”
“是。”蔡和森點頭道。
“怎麼樣?他還是不肯見你?”楊開慧問道。
蔡和森歎了口氣:“門房又說他今天出去了。哎,潤之他們馬上就到了,這經費還是沒有著落,要是再見不到李先生,我們就隻好去要飯了。”
楊開慧忽然好像想起了什麼,“撲哧”一笑道:“不要緊,反正潤之和子升他們早就實驗過了,要飯他們在行。”
蔡和森也笑了起來,這時兩人已經走到月台上,隻見不遠處的站台正有一輛火車緩緩進站,楊開慧忙道:“是不是這輛車?”說話間一邊撒腿就向那邊站台跑去,一邊道:“我去問問。”
蔡和森口裏說:“應該還沒到時間吧。”也跟著開慧朝那邊站台走過去,遠遠隻見火車停了下來,楊開慧正和一個列車員打聽消息,不一時便見她垂頭喪氣地走了過來,道:“和森哥,他們說潤之他們那趟車晚點了,要晚幾個小時。不知道什麼時候到。”
蔡和森一呆,安慰開慧:“這個很正常,我上次來北京就晚點了五個多小時。”
楊開慧抬頭四處看了看,說:“我看這火車從來就沒有準時過。”
兩人正說著話,卻見剛進站的那輛火車的旅客紛紛走了出來。下車的旅客極多,大大小小的行李不斷把兩個人擠到一邊。兩人無奈,隻好避開得遠一些,不知不覺站在了貴賓通道口上。
兩人剛剛站定,忽然見兩個穿西裝的年輕人迅捷地走了過來。這兩個人不動聲色地在蔡楊兩人身前一站,就把兩人隔在一邊。蔡和森不覺一愣,這時隻見三個人從對麵走了過來,在前麵引路的是一個穿西裝的青年。隨後一個三十七八歲的中年紳士,穿一件相當貼身的條紋西裝,一條暗色花紋領帶,臉容略顯得清瘦,舉止優雅。身邊是一個高大的白種人。兩人一邊走一邊用法語交談。
擋在蔡和森和楊開慧身前的人顯然頗為專業,見三個人走過來,也不說話,隻是身子微微一躬,手一伸,明顯是要給對方讓路,請他們從通道過去。
這三個人談興正濃,也沒有注意這邊的情況,直向通道裏走。蔡和森和楊開慧卻不由都有些惱怒。楊開慧正要發作,忽然聽見那個青年道:“克拉奇先生,今晚李石曾先生在北京的全聚德設宴款待先生,法華會的同仁早已在那裏恭候了。”
蔡和森聽了不覺一怔,看了那中年紳士一眼,驚訝地叫道:“李石曾先生?”楊開慧這時也愣住了,兩人對望一眼,正要開口招呼,卻見那三個人早已進了貴賓通道,那兩個穿西裝的年輕人也隨後跟了進去,蔡和森忙向門裏追去,卻被門前兩個穿製服的列車員攔住:“先生,這裏是貴賓通道,請你從普通出站口出站。”
蔡和森伸頭向裏看了一眼,隻見那群人越走越遠,他不由高聲大叫:“李石曾先生……”楊開慧這時也叫了起來,但那群人早走得無影無蹤。
兩人不覺一陣喪氣,楊開慧問:“你確定那位就是李石曾先生?”
蔡和森道:“應該是吧,我也沒見過他。”
楊開慧“哼”了一聲:“這個李石曾架子也太大了吧,我們上次見蔡元培先生,也沒有他這麼大的架子。”
蔡和森笑笑說:“現在北大的教授,哪個不比校長的架子大?這是好現象,學術至上,要是哪天校長真比教授架子還大,就不是什麼好事了。”
兩人正說著話,忽見月台上“轟”的一聲,仿佛炸開了鍋一樣,無數人拔腿就向問事房跑去,兩人呆了一呆。眨眼的工夫,也不知多少人從兩人身邊跑過,都是滿臉的焦急。站台邊甚至有人失聲痛哭起來,還有人在那裏竊竊私語,一臉的擔憂。楊開慧愣了愣,說:“出什麼事了?”
蔡和森臉上一陣緊張,他一把抓住身邊跑過的一個人,問:“老兄,出什麼事了?”
那人不耐煩看了他一眼,道:“許昌爆發大洪水!從漢口開往北京的火車,在許昌被洪水衝翻了!”
蔡和森頓時一驚,楊開慧失聲地問那人:“火車翻了?哪裏來的火車翻了?”
那人道:“聽說是漢口開往北京的車在許昌翻了,死了好多人。別攔著我,我要去問事房問消息呢。”說話間就跑了。
楊開慧渾身一震,臉色猛地一陣蒼白,幾乎要哭出來了:“和森哥,潤之哥他們坐的就是這趟車啊!”
蔡和森忙道:“開慧,你不要著急,我們去問問,看是個什麼情況。”說著和楊開慧向問事房而去,這時那個小窗口前早擠滿了人,但窗口緊閉。大夥兒都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那裏急得打轉,不斷有人去敲那扇小窗,大叫道:“我們要問許昌的消息。”但那窗戶就是不開。
兩人伸長了頸子在人群裏穿來穿去,卻就是沒有個確切消息。有人說整個火車都翻了,死人一大堆,胳膊大腿拉了好幾車,說得活靈活現的,好像他就在現場一樣;又有人說現在許昌至北京的鐵路線全線列車都停開了,肯定事態嚴重;還有人說得更邪乎,說是這一次整個許昌城都被淹沒了,火車翻了一城。這一聽就是胡說八道,許昌才有幾輛列車,怎麼也翻不了一城。但也實在令人心驚肉跳。
這些消息聽得兩個人心裏一上一下的。楊開慧仿佛瘋了一樣,在人群裏到處打聽,越聽臉色越是難看,蔡和森隻好安慰她:“你別急,現在還沒出通告呢,這些小道消息哪裏能信得,還是再等等,再等等……”他雖然這樣說,心中卻是忐忑不安,聲音越來越小,連他自己也不大相信了。
這時隻見問事房的人群“轟”的一聲叫嚷起來,有人在那裏大叫:“出通告了,出通告了。”兩人一怔,忙跑了過去,但見一個列車員走了過來,手裏拿著粉筆,在問事房邊一塊黑板上寫了起來,隻因人太多,兩人也擠不進去,急得在人群外直跺腳。
這時就聽人群裏有人罵道:“這是個什麼狗屁消息,情況不明,這不是廢話嗎?”一旁也有人罵道:“就是,這個還要你們來出通告,一定是騙人的。快說,到底怎麼樣了?”頓時吵成一團,把那個列車員圍住了不放他走。
楊開慧在外麵怎麼也擠不進去,急得滿臉通紅:“吵什麼啊,通告到底寫什麼啊?”
“說是目前許昌段情況不明,叫我們安心等候。你說我們能安心嗎?”這時一個人從人群裏擠出來憤憤地道。
蔡和森聽了一怔,忙問:“老兄,通告上是這樣寫的嗎?”
那人點點頭道:“是啊,我看大事不妙啊。”
楊開慧卻搖頭道:“我不信,我進去看看。”說話間就拚命往人群裏擠,好在這時人群開始漸漸鬆動,她很快擠了進去,果然見通告上寫著:各位旅客,因突發洪水,電報電話皆已中斷,許昌至北京段消息不明,正在極力搶修之中,請各位旅客少安毋躁。由此給各位旅客帶來的不便敬請原諒雲雲。
她看到這裏,臉色頓時變得蒼白,這時蔡和森走了過來,她回過頭來,眼淚一下就流了下來,道:“和森哥,潤之他們……隻怕……隻怕真的出事了。”
蔡和森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她,隻是說:“我們再等等吧,急也沒有用,現在消息不明,說不定潤之他們都好好的呢。”
楊開慧想了想,也覺著實在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了,隻得在問事房邊找了個地方,蹲在那裏。兩人心裏著急,又怕隨時有消息來,都不肯離開,一直等了三四個小時,天都黑了,才有消息傳過來,原來不過是因為平漢線上沙河水漲,鐵路路基被衝壞,列車都停開了,沒有什麼翻車事故,虛驚一場。這時兩人才長籲了一口氣,放下心來。
從許昌縣張潘鄉古城村向東南大概一裏多,就是周時的許國國都遺址。東漢建安元年(196),漢獻帝遷都於此,一直到建安二十五年(220)曹丕取代漢帝遷都洛陽,這裏都是當時的帝都。曹魏時則為五都之一。南北朝時被焚毀,隻剩下一堆廢墟,這就是有名的魏都遺址。
這天黃昏,一輪落日從遠處高峻的山脈間漸漸沉下,仿佛一個巨大的車輪,緩緩碾過潁河、清潩河、北汝河,寬廣無垠的黃土平原上染上一層淡淡的血色。黃土漫天,浮雲入地,天地連成一片。這時三個人慢慢向古城村這邊走來,為首的一個身材高大,正是毛澤東,後麵則是蕭子升和羅章龍。
原來毛澤東一行從漢口大智門車站乘平漢列車北上。車到漯河時,忽然沙河水漲,鐵路路基多處被衝壞,他們隻好在漯河車站停留。大家在漯河車站停了一夜,第二天毛澤東和羅章龍等人坐臨時列車到了許昌車站。在車站等待換車的時候,從十三歲時就對《三國》著迷的毛澤東忍不住了,他一定要到魏都遺址去看看,大家拿他沒辦法,隻得由他。這樣毛澤東帶著幾位會員到附近農村考察了半天,搞清楚魏都遺址在城外18公裏的地方,就奔這裏來了。
這時田裏的麥子已經收割完了,到處是一片蒼茫的黃色,隻間或在坡地上點綴一兩片高粱地,肥厚的綠葉頂上搖擺著鮮紅的穗子。遠處殘陽裏魏都舊城的土丘依稀可見,城池極其廣大,方圓有近十裏,高高低低,綿延起伏,沿土丘一線的殘垣上生滿了野草,綠色蒼然,風卷起黃土,滿丘的草也開始蕩動起來。
三個人越走越近,一臉的興奮。蕭子升道:“潤之,洪水無情人有意啊,要不是洪水誤了行程,我們豈能在此時意外來到魏都舊址?”
羅章龍點頭笑道:“遙想當年魏武揮鞭,一股豪情湧上心來啊!”
毛澤東大聲追問:“魏武安在?魏武的霸業安在?魏武的皇城又安在?子升、章龍,要是我們身處群雄割據、戰亂紛紛的三國時代,我們當又如何?”
羅章龍走近外城的一片斷壁,神往地道:“三國人才濟濟,群星燦爛啊!倘能在劉備手下當個小謀士,日日相伴諸葛孔明左右,我願足矣。”
毛澤東一邊沿著那些土丘緩緩而行一邊道:“一部《三國演義》,誤人不淺,羅貫中把曹操寫成一個奸臣,實則不然,我看曹操是個了不起的大英雄,不但會打仗,詩文也做得好。”
蕭子升搖頭道:“三國裏麵,我還是喜歡劉備,能屈能伸,大丈夫也!”
毛澤東停住步子,沉吟道:“劉備自恃正統,豈能與曹操相提並論?當然囉,劉備的政治韜略還是有的,他抨擊曹操托名漢相,實為漢賊,就擊中了曹操的痛處,弄得曹操不敢稱王,也不敢稱帝。”
羅章龍也點頭道:“他的那篇《自明本誌》真是寫得好,把那種想稱王稱帝又不敢為之的心理寫得你口服心服。”
毛澤東忽然爬上一片土丘,高聲吟誦起來:“……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或者人見孤強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評,言有不遜之誌,妄相忖度,每用耿耿……建安十五年,曹操五十六歲的時候,用他這篇《自明本誌》表明了他的心跡,反擊了朝野謗議,寫得真好!”
蕭子升道:“我倒喜歡曹操的那首《卻東西門行》……戎馬不解鞍,鎧甲不離傍。冉冉老將至,何時返故鄉?”
毛澤東站在土丘上衝蕭子升笑道:“自古文人多愁善感,今天我才知道了。子升,這才出來兩三天,你就發思鄉之情了?”
蕭子升指著遠處的內城說:“此情此景豈能由人?你看這落日,這黃昏,這遍地的衰草,這腳下昔日的皇都遺址,樣樣催人思鄉咧。”
毛澤東幽然地笑道:“舍不得家鄉,吃不得飽飯;舍不得婆娘,做不得好漢。蕭菩薩的思鄉之情,倒催發了我的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