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許 昌(3 / 3)

羅章龍看了一眼四周道:“是啊,我們三人都以詩人自居,此情此景此地,豈能無詩?”

毛澤東略為沉吟,脫口而出:“橫槊賦詩意飛揚……”

羅章龍隨即接上:“《自明本誌》好文章!”

毛澤東點頭笑道:“蕭條異代西田墓……”

蕭子升當即接上:“銅雀荒淪落夕陽。”

毛澤東站在那裏注目四望,沉默片刻,跳了下來笑道:“曆史中的帝王,曹操的表現算是及格的。好,這魏都舊址也吊唁過了,詩也做了,豪氣也發了,走,我們到今天的皇城北京趕考去,看能不能取得個及格的分數!”

北京舊鼓樓大街自西向東通往寶鈔胡同之間,有一條四百多米的小胡同,叫做豆腐池胡同,胡同裏植滿槐樹,濃陰遮蔽。胡同中的9號是一座二進四合院,坐北朝南,街門為如意門,建在“巽”位上,門上掛一麵銅牌,上麵四個大字:“板倉楊寓”。

1917年章士釗出任北京大學教授後,想到了好友楊昌濟,便向校長蔡元培推薦了楊昌濟。蔡元培聽了章士釗的介紹,就以校長名義給楊昌濟寄去北京大學哲學(倫理學)教授的聘書。由此楊昌濟和妻子向振熙、兒子楊開智、女兒楊開慧離開長沙,來到北京,就住在這裏。

這個四合院頗為寬敞,有十六間半房間,這時正是下午的時候,院子裏一片安靜,陽光透過一株老槐樹濃密的綠葉,直射進外院的一間小房子裏,隻見靠牆一麵是一個極大的書櫥,幾乎把整個牆都占滿了,一張大桌子上也堆滿了書。楊開慧在那裏爬上爬下,從書櫥裏清出一堆書來,擺在地上,一旁一個中年人一本一本地挑選,選好了就放在一邊。這中年人穿一件長衫,舉止雍容,神態寧靜,他就是楊昌濟先生。

楊開慧一麵抱著書,一麵說:“爸,潤之哥他們不會有什麼事吧?”

楊昌濟笑了笑,說:“許昌那邊隻是發了點洪水,既沒有翻車,也沒有死人,我猜啊,潤之他們應該已經到北京了。”

楊開慧聽父親這麼一說,調皮地道:“潤之哥來了,我要好好罰罰他,害得我跟和森哥去接了他們兩次。”

楊昌濟籲了一口氣:“這回開慧有一大堆老朋友囉!我也可以少操點心了。”說話間拿起一本《新青年》,正要放到一邊,楊開慧眼尖,忙搶了過來:“這本《新青年》不捐,裏麵有潤之哥的文章《體育之研究》。”

楊昌濟點頭沉思道:“這篇文章是潤之在一師讀書時的得意之作,記得當時發表這篇文章,在全校還引起了轟動,獨秀先生的《新青年》雜誌用稿嚴得很啊,名流文章居多,以潤之當時的學生身份,能在《新青年》發表文章,第一師範僅他一人。”

楊開慧寶貝似的拿起那本雜誌,輕輕吹了吹上麵的灰塵,然後插進書櫃裏。

兩個人清理了一會,很快清出一小堆來,楊開慧隨即抱了起來,向門外走去,大門外早停著一輛敞篷馬車,車上堆滿了書,楊開慧走上前,把手中的書放上馬車。她看裝得差不多了,便低頭在那裏整理,打算再騰出一些地方。這時忽然一雙破舊的布鞋停在那裏。

楊開慧抬起頭,猛然驚住了,隻見毛澤東笑眯眯地看著她:“請問,這是北大楊教授家嗎?”

楊開慧愣了愣,忙轉過頭向屋裏興奮地叫道:“爸!爸!來了!潤之哥來了!”

她話音未落,卻見楊昌濟已經站在了門邊。師生倆互相打量了片刻。站在門邊的那位中年人是毛澤東最為敬重的恩師,在一師教過他五年書曾經給過他許多心靈啟迪的恩師;站在馬車邊的那個農家青年是楊昌濟先生最得意的門生,曾經讓昌濟先生感到十分欣慰並寄予莫大希望的門生。到底是毛澤東先開口:“先生,你瘦了。”

楊昌濟微微笑道:“北京沒有辣椒吃,水土不服啊!”

毛澤東這才一揚手裏的一個小包袱:“老師,沒什麼東西送你,和森給我寫信,要我給你挑一擔辣椒過來,無奈行李太多,隻給你帶了五斤幹辣椒。”

楊開慧在一邊點頭:“那你下次再挑一擔過來!”

毛澤東笑道:“開慧,還真要我挑一擔過來啊?”

楊開慧瞪了他一眼:“算我罰你的。”

毛澤東笑笑:“開慧,我才剛剛落腳,又哪裏得罪你了?”

楊開慧卻不說話,隻是把毛澤東從頭到腳上下打量個沒完,好像找什麼東西一樣,看得毛澤東摸一摸臉,不明就裏地問:“開慧,才半年沒見麵,不認識我了?”

楊開慧忽然道:“你真沒受傷啊?”

“受傷?受什麼傷?”毛澤東一愣。

楊昌濟“嗬嗬”笑了起來:“聽說你們的車在許昌翻了,我跟開慧講了兩次沒事,她就是不信。”

毛澤東哈哈笑道:“中國就是謠傳多,一丁點的事,就會傳得天大,不但沒翻車,還有意外收獲,趁等著洪水退去的機會,我和子升他們去憑吊了魏都遺址,還做了首詩呢,開慧,想不想要我念給你聽啊?”

楊開慧調皮地搖頭:“現在不聽,現在不聽,我先把這些書送給北大圖書館的李大釗先生……”

楊昌濟含笑解釋:“李大釗先生新近出任北大圖書館主任,想了個好主意,讓北大的教授們把閑置的書捐給圖書館,與學生們共享。”

楊開慧隨即一把拉住毛澤東:“潤之哥,陪我一起到北大圖書館捐書去!”

楊昌濟卻說:“開慧,潤之就不去了,我們師生好久不見,我要跟潤之好好談談。”

楊開慧一呆,無奈望了一眼毛澤東:“潤之哥,等我轉回來再聽你念詩。”說罷鑽進馬車。

望著馬車緩緩駛過胡同,聽著馬車碾過石板路的響聲,毛澤東心中突然湧過一種無比溫馨的感覺。開慧剛才打量他的眼神,那種流露出對他無比擔心的眼神,令他心中倏地彌漫過來陣陣微波。但隻一小會,毛澤東就平息了自己的心情,笑著隨楊昌濟先生走進屋去。

兩人坐定,楊昌濟問道:“潤之,聽說你們這次來的人不少,都安頓好了沒有?”

毛澤東道:“這次我們一共來了二十五人,分住在湖南的各地會館,我和子升他們七八個人,住在和森租下的三眼井胡同。”

楊昌濟不覺吃驚:“和森租的那個房子我去看過,你們七八個人住得下嗎?”

毛澤東笑道:“擠一擠吧。聽和森介紹,赴法預備班的學習少說要個半年,長則需一年多,我們在湖南做了許多發動工作,不久還有第二、第三批赴法青年要來,住宿、生活都是個大問題啊!”

楊昌濟點點頭:“這筆費用是挺大的,我知道去法國勤工儉學的青年,大部分像你們一樣,家境都不寬裕。”

毛澤東道:“好在先生相助,和森得以從僑工局借了點資金,目前的生活尚能解決。”

楊昌濟道:“和森急於讓你來,就是讓你和子升他們多方活動,力爭多一些資助。”

毛澤東卻皺眉道:“先生,聽說法華會的負責人李石曾很難見上。”

楊昌濟道:“人嘛,各有各的特點,還得看怎麼去見,當然,如能得到李石曾先生的支持,赴法之事就順暢多了……”

師生倆邊喝茶邊聊,從這次的留法扯到湖南的局勢,又說到別後的情狀,再又聊到如今國際國內的形勢,總之是天南海北,無所不至,兩人久別重逢,談興極濃,眼見著紅日西斜,猶自不覺。隻聽毛澤東說道:“……先生,至於我個人的打算,眼下迫切希望在北京找份工作……”

楊昌濟點點頭道:“這個……和森也跟我說了,我正在替你想辦法。”他頓了一頓,說:“對了,最近有什麼詩作沒有啊?”

他話音未落,卻聽見門外楊開慧調皮的聲音:“《七絕過魏都》:橫槊賦詩意飛揚,《自明本誌》好文章。蕭條異代西田墓,銅雀荒淪落夕陽。”

毛澤東不覺一愣,詫異地轉過頭問道:“開慧,你從哪裏知道的?”

楊開慧得意地仰頭抿著嘴笑道:“我是神仙。”

毛澤東被她逗得頓時樂了,略一沉思,笑道:“哦,我知道了。”

楊開慧一愣,睜大了眼睛,滿是疑惑。毛澤東微微一笑,點頭道:“羅章龍。”

楊開慧臉上現出一絲古怪,問:“你從哪裏知道的?”

毛澤東笑道:“我也是神仙。”

看著他們兩個的模樣,一邊的楊昌濟微微一笑,也不說話。毛澤東轉過身來道:“先生,今天就說這些吧,我先告辭了,那邊還有一攤子事咧。”

楊昌濟點頭道:“也好,等你們安排好了,把子升、章龍他們全叫來,我們再好好談談。”

楊開慧急忙攔住毛澤東:“毛神仙不準走,還沒告訴我怎麼知道是羅章龍說的呢!”

毛澤東笑了:“章龍有誌考北大,今天一定到北大去了,過些天他們都會來拜會老師。”他說到這裏,這才轉過頭向楊開慧道:“你啊,剛才一定是在北大碰上了羅章龍。”

毛澤東回到三眼井胡同時,天已經黑了,一進門隻見院子正中立了一口大鍋,熬著白菜豆腐,直騰騰冒著熱氣。一邊蕭子升挽著衣袖在擀著麵皮,動作很不熟練。學會裏年紀最小的會員楊光在一邊翹著屁股吹火,嗆得直咳嗽。羅章龍在那裏幫忙。大夥兒搞得熱火朝天。

毛澤東一笑,走了過去,幫蕭子升擀起麵皮來,笑道:“這北方和南方就是不同,搞這個我們還真不在行。”

蕭子升道:“還是我們南方簡單,米飯往鍋裏一放,煮熟就能吃了,這個太複雜,而且吃著也不習慣。”

楊光在那裏一邊吹火一邊說:“這裏的大米貴得要命,我們哪裏吃得起,就是這些,也不知道還能吃幾天呢。”

毛澤東一怔,看了四周一眼,道:“老蔡那裏還沒有消息?”

蕭子升搖頭道:“他今天一大早就去了李石曾先生的香山別墅,到現在還沒回來,這已經是第七趟了,我看希望不大。”

羅章龍道:“我的天,請諸葛亮也就三顧,這位李先生架子也太大了吧。”

幾個人正說著話,便聽院子的大門一響,隻見蔡和森一臉的疲憊,垂頭喪氣地走了進來。大家頓時都停了手裏的活兒,眼看著蔡和森。蔡和森看了大家一眼,無奈地搖一搖頭,歎了口氣。

毛澤東沉吟道:“不可能啊,以李先生的為人,老蔡這都是第七次登門了,可以說誠意已經十足,怎麼也不會拒人於千裏之外啊!”

蔡和森道:“你是不知道,現在找李先生想留法的學生都可以排隊排到前門了,我看過不了幾個月,隻怕人還會更多。”

蕭子升不覺皺皺眉:“這樣拖下去也不是辦法,和森、潤之,要不我們另想辦法,不能吊死在一棵樹上。”

毛澤東低頭想了想,道:“問題是現在主導這次留法的就是李先生,我們找他那是名正言順,找別人隻怕更不會有人理。”

這時楊光突然抬起頭道:“潤之哥,有個好辦法見李先生!”

大家一愣,毛澤東問道:“什麼辦法?”

楊光抬起被煙熏得漆黑的臉道:“我們把分住在湖南會館的幾十人全叫上,都到李先生別墅去!等一天不行等兩天,兩天不行三天,帶上幹糧,功夫不負有心人嘛!”

大家頓時都笑了起來,一個會員道:“我說楊光,你這不叫下工夫,叫耍賴。”

毛澤東在那裏低頭沉思了一下,道:“楊先生的引薦信都沒得用,人家不見,是沒把我們當回事。”

楊光小聲嘀咕:“那麼大的架子啊。”

羅章龍卻笑了起來,看了看蕭子升,又看了看毛澤東:“潤之,不就是討錢嗎?你和子升有經驗啊,在湖南你倆不是空手討過一個月?”

一個會員也點頭:“是啊,潤之,你一向有主意,想個妙法子呀?”

毛澤東與蕭子升對視一眼,自嘲道:“可不就是討錢嘛,我們在湖南討得到,未必在北京就討不到啦?嗯,我想想,我想想……和森,李石曾先生寫的那本冊子呢?拿過來我再看看。”

蔡和森一愣:“那本小冊子你不是讀過了嗎?”

毛澤東低頭略一沉思,笑了起來:“那我們就用那本小冊子,去敲開李石曾先生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