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崗哨愣了一下,道:“長了眼?長了眼還跑到這裏幹什麼?”
毛澤東道:“求見一個人。”
崗哨有些奇怪了,上下打量毛澤東,隻見毛澤東一身的衣服上打了幾個補丁,腳上是一雙舊布鞋。
“見人?見誰啊?”
毛澤東道:“煩請通報一下王和參謀,他的一位叫李大釗的同學已有一封信交給了王參謀。”
原來,毛澤東昨天一到保定,安頓下來,就揣著李大釗的信到了曹錕兵營。信由一個門衛轉了,說是今天王參謀極忙,讓他改日再來約見。毛澤東也並無立刻就見王和參謀的意思,當即別了那門衛,今日一大早就又趕來了。崗哨知道王參謀是曹錕手下的紅人,也不敢怠慢,就去通報,不久轉身出來,說是王參謀讓他進去。崗哨就領著毛澤東朝兵營裏走去,到了一幢樓的樓下,朝毛澤東用手指了指王參謀的辦公室,示意毛澤東進去。毛澤東謝了崗哨,敲門進去,隻見王參謀正在看著一份什麼文件,見毛澤東進來,望了他一眼,麵無表情地讓毛澤東坐了,這才道:“大釗先生的信我收到了,求見曹大帥?”
毛澤東欠了欠身:“正是,請王參謀引薦。”
王參謀問:“何事?”
毛澤東道:“求曹大帥設法解救湘局。”
王參謀一聽,又認真地打量起毛澤東來,見毛澤東穿著衣物破舊,一雙眼神卻露出非同凡響的光來,王參謀搖搖頭:“這個忙我幫不到,大帥剛剛有令,誰言湘局和吳師長撤防之事,軍法處置。”
毛澤東一驚,道:“王參謀,湘局危急啊!我是受三千萬湘人之托,拜見曹大帥,還請王參謀通報引薦。”
王參謀放下手中的文件:“湖南的情況我知道,大釗先生又是我的同學,要放在平時,引見一下倒也不是什麼難事,可是這……大帥剛剛下了命令,作為軍人,該唯命是從,實在抱歉,請你另想辦法吧。”
毛澤東笑道:“王參謀說得沒錯,軍人是該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但軍人更應該為解救民眾的苦難而赴湯蹈火。張敬堯主政湖南三年,殺燒搶掠,無惡不作,民不聊生,餓殍遍地。三千萬湘民恨不得時日曷喪,與子皆亡。王參謀既知湖南之情,難道會無動於衷嗎?”
王參謀心中暗暗一驚,沒料想毛澤東竟有如此談吐,便又多看了他一眼,見他毫無局促之色,鎮定自若,眉宇間既充滿自信又有著一種舍我其誰的氣概,王參謀心中多了一份喜愛,怪不得鼎鼎大名的李大釗替此人修書引薦,料必不同一般,就道:“我豈能無動於衷?隻是……毛先生,你看這樣好不好?曹大帥有個習慣,每到黃昏,必到郊外驅馬狂奔,欣賞落日,你可趁此機會求見大帥,至於大帥願不願意跟你談,那就看你的運氣了。”
黃昏時分,殘陽如血。馬蹄狂奔,揚起一陣灰塵。曹錕騎在一匹馬上,後麵跟著十幾個騎馬的衛士。曹錕狠狠地揮了一馬鞭,“駕”的一聲,馬跑得更快。
曹錕大聲道:“唯我馬首是瞻,超過者,本帥重賞!”十幾個衛士也紛紛吆喝起來,“駕,駕”聲不絕於耳。
馬蹄踏過,塵土飛揚。
跑了大半個時辰,並沒有一個衛士超過曹錕。一截斷垣邊,曹錕打馬掠過,終於勒了馬繩。馬長嘶一聲,在原地打了一個轉,停住了。
後麵跟著的十幾匹馬也紛紛跨牆停了下來。
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曹錕,一副指點江山的神態,望著遠處的落日,高聲道:“黃昏中的落日,壯哉!”
陶醉了一會兒,曹錕轉頭問身邊的衛士:“你們說,段祺瑞像不像這黃昏中的落日啊?壯是壯哉,可要不了多久,就落山囉!”說罷,爆出一聲目空一切的大笑。
旁邊的一個衛士阿諛道:“是啊,段祺瑞就是這快要落山的太陽,而我們的大帥,卻是正午的太陽,如日中天!”
曹錕捋了捋八字胡,看樣子心情極好,突然道:“本帥考你們一下,你們有誰背得出唐代大詩人王昌齡的《從軍行》啊?”
十幾個衛士麵麵相覷,有幾個裝作沉思。
一個衛士道:“請大帥提示一下,第一句是什麼?”
曹錕笑了笑,脫口道:“大漠風塵日色昏……”
十幾個衛士坐在馬上,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卻沒有一個續出下句。
曹錕道:“一介武夫不行,我看你們還是要讀點書啊,將來能夠派上用場的。”
曹錕話剛落音,突然傳來高聲朗誦:“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前軍夜戰洮河北,已報生擒吐穀渾。”
曹錕愣了一下,側過身子順著聲音望去,隻見一個一身補丁衣服的青年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衝他舉手抱拳:“大帥,我是湖南的毛澤東,特來拜見大帥。”
曹錕瞥了一眼毛澤東,突然神色大變:“哪裏來的窮酸書生?滾!”說罷,猛地一揮鞭,坐騎飛奔揚長而去。
十幾個衛士慌忙跟上,緊隨其後。十幾匹戰馬從毛澤東身邊一溜煙跑過,迅即消失在黃昏落日中的遠處。
毛澤東好不容易趕來見到了曹錕,正暗中慶幸曹錕向部下甩文,這樣的唐詩哪裏難得住他,見曹錕部下沒一人接上,就信口把那首詩背了下來。可毛澤東想象的結果並沒有出現。曹錕不但沒跟他搭話,還衝他凶了一頓,兀自騎馬而去,毛澤東站在那裏一時懵了。
三
毛澤東回到了旅館,苦苦思索著如何再去見曹錕,想了好久也沒想出個招數來,便在房裏來回踱著步子。
突然,他仿佛下了決心,快步走到桌邊。毛澤東抓過桌上的筆,凝神想了想,用筆在一張紙上寫下:湖南石三伢子求見天津曹三傻子。
寫畢,毛澤東放下筆,看著紙上的那句話,禁不住笑了。
當毛澤東把那個字條交給王參謀,讓王參謀轉交曹錕時,王參謀一臉驚愕地看著毛澤東:“毛先生,曹錕是大沽人,從小家裏窮得叮當響,但他有一大特點,憨厚,喜怒不形於色,好處都讓給別人,自己卻甘於吃虧,所以大沽一帶的人給他起了個‘曹三傻子’的綽號。不過這都是他發跡前的事,如今他做了直隸督軍,手握雄兵,蔑視天下,現在誰送上這麼個帖子,除非他活膩了。你要以這種方式求見大帥?不可不可。”
毛澤東幽默地笑道:“我已是六出祁山,無法可想囉,有時下下策反而就是上上策,還望王參謀遞呈。”
“你就不怕大帥發怒?”
“不怕。”
“你就不怕大帥動起怒來,殺了你的頭?”
毛澤東笑道:“這倒是有點怕,砍了我這個頭,我就沒得法子與大帥說話囉!但我料想,恐不至於,曹大帥常以曹三傻子自居,其實這是他自己對他自己智慧的一種自信,隻是旁人不敢這麼稱他,我稱呼他一次,應該無妨。”
王參謀呆呆地望著毛澤東,道:“你們湖南人,真是有點可怕。”但轉念又想,興許毛澤東的這一招還真管用呢,便略一沉吟道:“好,看在大釗的分上,我幫你呈遞上去,不過大帥要是發起火來,我可救不了你。”王參謀說到這裏頓了頓,加重語氣:“這是最後一次。”
毛澤東點點頭:“我這是破釜沉舟,隻怕也沒有下次了,多謝王參謀了。”
王參謀瞥了一眼毛澤東,再沒說話,拿著那張求見條,徑奔軍營去了。
曹錕久久地看著毛澤東的那行字,麵無表情。
王參謀有點緊張:“大帥,要不……就不見吧?”
曹錕順手把那張紙丟在桌上,道:“這個石三伢子,何許人呀?”
王參謀小聲道:“湘人推舉的一個代表……”
曹錕道:“湖南不是出曾國藩和左宗棠的地方嗎?怎麼,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子也敢來遊說老夫,我不是頒過軍令嗎?”
王參謀故作恍然大悟:“卑職失職,卑職甘受軍法。”
曹錕直盯盯地望著王參謀突然道:“此人若不是神經有毛病,倒還有趣,曹某多年沒聽人敢稱我為曹三傻子了,今天聽起來倒感覺有些舒服。”
王參謀暗暗鬆了口氣:“那大帥的意思?”
曹錕手一揮:“不見!豎子,不足與謀!”
王參謀聽曹錕這麼一說,又是一愣,連忙道:“那我就把他趕出去,把他趕出去。”
曹錕麵無表情,沉吟片刻,起身,一邊走出辦公室,一邊大聲道:“勇者不懼,仁者不憂,那就見見這個小子吧!如有半絲懼色,立馬給我轟出去!”
王參謀從曹錕那裏出來,這才覺得背後襲來一股涼意,用手去摸,背上早就冒出一層冷汗。
王參謀深知曹錕脾氣古怪,再三叮囑毛澤東既要見曹錕,就不管出現何種情況都不要畏懼。
毛澤東當然早有準備。一個軍官前來陪毛澤東去見曹錕時,果然就見空曠的兵營兩邊排滿了威風凜凜的士兵,一副殺氣騰騰、戒備森嚴的陣勢。
那軍官陪著氣宇鎮定的毛澤東走進兵營,隻聽一聲凶狠的號令傳來,士兵們“劈劈啪啪”舉槍。
毛澤東暗暗想,這曹錕的確是個怪人,我一個窮書生去見你一個堂堂的大帥,用得著這樣興師動眾嗎?這陣勢當然嚇不住他。1917年那次他孤身一人深入潰敗的桂軍中去談判,那是何等的危險,他眉頭也沒皺一下,始終氣定神閑,從容麵對。走在軍營裏的毛澤東隻覺得這曹三傻子是在演戲。
那軍官睥睨一下毛澤東,道:“毛先生,請!”
毛澤東從黑壓壓的士兵中走過。
又是一聲凶狠的號令,士兵手中的槍“劈劈啪啪”放下。
炮聲震天,幾十門山炮呼嘯而去。
那位軍官陪著毛澤東從炮營穿過。
毛澤東頓了頓,鎮定前行。
身邊的軍官嘴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來。
那軍官陪著毛澤東走過陰森森的衛隊,突然轉身衝毛澤東大叫:“此人擅闖兵營,給我轟出去。”
“呼啦”一下,幾十個衛士圍上毛澤東,所有的刺刀全向毛澤東伸過去。
毛澤東神色依舊,笑了笑:“堂堂曹帥兵營,竟被一個書生擅闖至此,這種兵營不設也罷!”一雙大眼與衛隊對峙,少頃,轉向那軍官道:“這是白虎堂嗎?我可不是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繼而攤開雙手笑道:“你看,我隻是手無寸鐵的一介書生。”
那陪同的軍官先是尷尬,繼而是欽佩,然後釋然,笑道:“毛先生不愧為湘楚豪傑,失禮啦!”
曹錕本來想給這個什麼石三伢子一個下馬威,讓他討個沒趣,知難而退,卻不料來者果然不善,是個能辦大事的人。他心裏其實也很想探知一下湖南的真實情況,隻是不知道毛澤東的來曆,也不知毛澤東的深淺,才以這種方式考考毛澤東。
毛澤東走近會客室時,曹錕繼續給他心理施壓,看也沒看毛澤東一眼,劈頭就道:“毛先生,你們湘人之事,我管不了。湘人之事還得湘人自己決斷嘛!你三番五次求見我曹某,今天我給了你麵子,你可以走了。”
毛澤東望了望曹錕,一語石破天驚:“曹帥,我三番五次求見你,不是為了要你給我一個麵子,我的麵子沒有什麼,我不過是一介書生,一個小學教員。今日得見曹帥,是為三千萬湘人請命,是為三千萬湘人的麵子而來。”
曹錕略為驚了驚,這才抬頭瞥了一眼毛澤東,道:“你有何才何能為三千萬湘人請命啊?”說罷,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