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曹錕笑畢,毛澤東道:“曹大帥,我們湖南有個軍事家叫胡林冀的,他有一句話我很欣賞:‘時艱事急,當各盡其心力所能,不必才之果異於人,事之果期於成也。遇事每謀每斷,不謀不斷,亦終必亡。與其坐亡,不如謀之。’所以,在這湘局危急之時,三千萬湘人各人盡力就行,不必要求每個人的才能有多高,澤東雖然不才,亦需為湘局盡力。”
曹錕心中又是一驚,想不到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果真是個人才,應對得體,談吐自若。曹錕從來喜歡讀書人,因而也常常附庸風雅,尤其對有才學又有勇氣的讀書人更是刮目相看。便對毛澤東又多了一份興趣,臉上卻毫無表情,思慮片刻,繼續試探,聲色俱厲地道:“我的外號叫曹三傻子,確實沒錯,可這曹三傻子是你該稱呼的嗎?”
毛澤東早就料知曹錕必有這一問,正要回答,卻被曹錕製止。
曹錕站起身朝毛澤東走過來,眼露一絲殺氣,沉沉地道:“有一回,幾個士兵在一邊悄悄地議論我曹某,有一個士兵是我的天津老鄉,說我是曹三傻子,你想知道這個士兵後來的結局嗎?”曹錕說到這裏,用那雙充滿一股隱殺的眼光朝毛澤東逼去:“老子斃了他。”
毛澤東笑了起來,沒有回答。
曹錕重重地衝毛澤東“嗯”了一聲。
毛澤東見曹錕等他回答,挪了挪身子,笑道:“大帥有個大名鼎鼎的本家曹操,我記得他的小名就叫曹阿瞞吧。人貴命賤,大帥也深諳此道。三國裏麵還有個有名的東吳大將呂蒙,少時不好學,被稱為吳下阿蒙。在孫權的提醒下,始而發奮,呂蒙到了晚年,孫權評價道,人到了老年還能像呂蒙那樣自強不息,有了榮華富貴還不忘學習,既放得下架子又看重節義,這種行為可稱得上是別人的榜樣啊。所以我稱呼曹大帥為曹三傻子,與你說的那位士兵背著你稱呼你為曹三傻子其名相同,其義不一。大帥,我這可是尊稱啊。”
曹錕聽毛澤東這麼一說,眉頭微微顫了一下。
毛澤東話鋒一轉,又道:“曹帥知道,張敬堯在湖南業已臭名昭著,此番北京、上海、廣州各地驅張輿論已為驅張營造了大勢,以大帥的軍威,隻要運動衡陽吳佩孚將軍一部,郴州譚延闓將軍一部,即可成不戰而屈之勢。”
曹錕聽毛澤東這麼一說,眉頭微微跳動著,忽地哈哈大笑起來,道:“想不到毛先生不惟一介書生,還懂點用兵之道,是從曾文正公那裏學來的吧?”
毛澤東道:“曾文正公曾有一言,曰:‘聖賢仙佛英雄豪傑,無不以濟人濟物為本,無不以損己利人為正道。’澤東以為,隻要吳佩孚將軍撤兵北歸,駐紮在永州、郴州的湘軍定會冒死起兵,與張敬堯決戰血拚。大帥可不費一槍一炮,既去心頭之患,又挽湘局之危,一切全在大帥閃念之間!”
曹錕瞥了一眼毛澤東,沉吟道:“隻是廣州軍政府……不肯撥付吳佩孚將軍的開拔經費啊……”
這是相當明顯的暗示,毛澤東立刻會意,答道:“據我所知,廣州軍政府已在籌撥軍餉,恐怕是吳將軍所嫌銀兩太小,正在討價還價之中……”
曹錕故作驚愕:“有這種事嗎?”
毛澤東沒有直接回答,顧左右而言他:“去年六月,各地大肆鎮壓學生,吳佩孚將軍和您都曾挺身而出,抗議北洋政府,我等學子也曾為大帥和吳將軍的正義深為感慨。”
曹錕麵無表情,轉身道:“毛先生,我們就說到這裏吧。”
毛澤東忙道:“曹帥,古人用兵最講時機,現今的情形正可謂千載難逢。”
曹錕又轉過身來望著毛澤東,突然轉移了話題:“你的綽號叫石三伢子,這裏麵有什麼來曆嗎?”
毛澤東笑道:“小時體弱,母親讓我拜了塊石頭做幹娘,以求身體強健。”
曹錕望著毛澤東也笑了笑,倏忽高聲叫道:“送客!”
曹錕說罷,再也不願答理毛澤東,大步走了出去。毛澤東正發呆,那個陪他來見曹錕的軍官立即過來客氣地請他告退。
曹錕看著毛澤東走出軍營的背影,對趕過來的王參謀感慨道:“湖南,是個人傑地靈的地方啊,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學教員,竟有如此學識、膽魄……”說罷搖頭:“張敬堯那個草包,如何能征服湖南。張敬堯不去,那才真叫天理難容。”
王參謀正把一顆懸著的心落下來,曹錕又道:“你去問問他,衡陽的民意如何?”
毛澤東若有所失地離開了曹錕的兵營。想不到費了這麼大的勁見了曹錕,依然沒能說動他。下步該如何辦呢,毛澤東十分茫然,他本想再去找王參謀,但想那參謀也算夠義氣了,給足了李大釗先生的麵子,再去難為他就太不懂味了。
難道就這樣返回北京?就這樣一無所獲地返回北京?北京驅張代表團的人還在眼巴巴地望著他呢!毛澤東想,是不是自己確實心境太高了?是不是確實在辦一件根本不可能辦成的事?正想著,忽聽見後麵有人叫道:“毛先生,請留步!”
毛澤東猛地轉過身,隻見王參謀匆匆朝他走來。
毛澤東驚訝地望著王參謀。
王參謀道:“大帥叫我過來問毛先生一句話,衡陽的民意如何?”
毛澤東一驚,馬上明白了曹錕要王參謀問他這句話的意思,便擲地有聲地道:“三千萬湘人同認一理,敬堯不去,與張俱亡!”
王參謀笑了,朝毛澤東伸過手去:“回到北京,代我向李大釗先生問好!並轉告他,李先生推薦的人,不虛此行!”
毛澤東伸過手去,緊緊地握住王參謀的手。
四
由保定返回北京的毛澤東一下車就往昌濟先生的豆腐池胡同奔去。他知道楊先生和開慧都在替他擔心,早一刻見到先生和開慧就早一刻讓他們放下心來。
此番遊說曹錕雖沒得到明確答複,但從曹錕話裏話外,以及王參謀的暗示,他完全可以判斷,以曹錕的精明,是絕不會放過這麼好一個擺平皖係的機會的。吳佩孚十有八九會北撤。他想把這個好消息第一時間告訴楊昌濟,也叫重病中的恩師高興高興。
剛走到楊先生門邊,正碰上開慧手裏拿著本雜誌匆匆從屋裏出來,開慧一見毛澤東,又驚又喜:“潤之哥?你……你回來了?”
毛澤東衝楊開慧笑道:“開慧,驅張有望啦,告訴楊先生去!”
楊開慧失神地望著毛澤東,突然眼圈紅了,哽咽道:“爸爸住進了醫院,快不行了……”
毛澤東大驚:“什麼?楊先生他?”
楊開慧的眼淚不停地流了下來,道:“已經住進醫院三天了,水都喝不進去了。”
“快帶我去醫院!”說罷,毛澤東拉起楊開慧就朝胡同外跑去。
兩人氣喘籲籲地跑進醫院楊先生的病房,隻見師母坐在那裏不停地抹著淚,開慧急忙奔到床邊,輕聲道:“爸,潤之從保定回來了。”
毛澤東朝楊開慧擺擺手,俯下身子,喚道:“先生,先生……”
楊昌濟艱難地睜開眼:“你回來了?”
毛澤東道:“回來了,先生,我回來了!”
楊昌濟望著毛澤東,聲音細微,斷斷續續道:“潤之,我研究……一輩子的心學、倫理學,致力開化民心……”
毛澤東含淚道:“先生教誨,學生沒齒不忘……”
楊昌濟努力擠出一絲笑,又艱難地搖搖頭。
“先生的學說,我不會舍棄。”
楊昌濟又艱難地搖搖頭。
毛澤東緊緊靠著恩師道:“先生的倫理學、教育學,我會時時研習。”
楊昌濟用手指著楊開慧手中的那本《新青年》雜誌:“我想……聽聽獨秀先生那篇……《新青年》發刊詞……”
開慧這才告訴毛澤東,剛才她回家去,是父親想聽《新青年》上陳獨秀先生的那篇發刊詞,她把雜誌找來了。
毛澤東慌忙從楊開慧手中拿過那本已經陳舊的《新青年》,急急翻開,望了望楊昌濟。楊昌濟也笑望著毛澤東,點點頭。
毛澤東輕聲念道:“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動,如利刃之新發於硎,人生最可寶貴之時期也……”
楊昌濟聽著,眼前似乎出現一幕幕一師生氣勃勃的場景,毛澤東、蔡和森、蕭子升一批青年在他眼前不停地晃過……
楊開慧挽住毛澤東的肩,望著那篇發刊詞,也跟著念起來:“……青年之於社會,猶新鮮活潑細胞之在人身。人身遵新陳代謝之道則健,社會遵新陳代謝之道則隆……”
濁淚從楊昌濟眼中流出,楊昌濟艱難地喃喃:“青年、青春,獨秀先生的青春妙語,美哉,美哉……”
聽著《新青年》發刊詞,一代名流楊昌濟溘然長逝。
那麼短的時間裏,毛澤東失去了父親,又失去了最敬重的恩師,心情十分悲傷。昌濟先生去世的那些日子,毛澤東的眼前不停地出現楊先生的身影,怎麼也揮之不去。多少往事如潮水般不停地朝他迎麵撲來。現在那個背影已經遠去,他知道,他人生中最愛的那位先生走了。更令毛澤東感慨不已的是,先生在臨終前,竟用一雙顫抖的手給章士釗寫了封推薦信,信中言道:“士釗先生,毛澤東與蔡和森,二子海內人才,前程遠大,君不言救國則已,救國必先重二子……”望著先生還未來得及寄出的信,毛澤東悲傷至極,震驚至極。
這一天,他與開慧來到楊先生的書房,兩人默默地整理楊昌濟生前的遺物,書架上的書全被疊了下來,幾排高高的書架,變得空落落的。
突然又看見了那兩本書—《共產黨宣言》和《社會主義史》。
楊開慧眼中的淚水一下又流了出來:“潤之哥,爹早幾天要看這兩本書呢,要我從李大釗先生那裏借來,還做了卡片,想等你從保定回來,跟你探討。”
毛澤東久久地望著那兩本他讀過不久的書,他曾經幾次跟楊先生談起他讀兩本書時的心得,想不到病危的昌濟先生記下了這兩本書,在臨終前還想著等他從保定回來共同探討,沉默了好久,道:“先生的意思,我已經明白了……”
整理好楊先生的遺物後,毛澤東到了北大圖書館去見李大釗先生。
又見紅樓。
望著那熟悉的一切,毛澤東眼前晃過在圖書館拖地板、陳獨秀摔茶杯、李大釗在辦公室與他對話的情景……”
毛澤東停了一下,匆匆朝紅樓走去。
毛澤東走進去,裏麵卻是空蕩蕩的。
毛澤東看著空蕩蕩的會客室。
袁師傅走了過來,道:“獨秀先生走了後,圖書館就沒得那麼熱鬧了……”
毛澤東若有所思,沒有回話。
袁師傅搖搖頭:“這些個大人物,轟轟烈烈地來,又轟轟烈烈地去,都走了……”
毛澤東這才問道:“李大釗先生呢?”
袁師傅望望毛澤東,告訴他:“早兩天來了個俄國人,大釗先生跟那個俄國人談了兩天兩夜,昨天請假回老家河北樂亭去了,哦,他給你留了封信……”
毛澤東接過袁師傅遞過來的信,展開一看,隻見信上寫道:“……我告假幾日,想靜下心來研究一下馬克思主義的學說,得知驅張勝利在望,深以為賀!預祝成功!你的傑出組織才能和過人膽識,在同輩中殊為難得,獨秀先生流亡上海,你如去上海送別赴法學生,可找獨秀先生一晤,並行切磋……對於馬克思主義,我已堅定自己的信念,將勇往奮進以赴之,癉精瘁力以成之,斷頭流血以從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