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軍官說的“馬嘶巷”,指的乃是譚延闓“馬嘶團”的那群幕僚。“馬嘶團”因衡陽馬嘶巷而得名,當年蝸居湘南時,吳佩孚招待湖南代表住在這個巷子裏,而充當代表的都是譚延闓的一幫心腹。“馬嘶團”又有“馬頭”、“馬身”、“馬腎”、“馬尾”、“馬蹄”等稱號,依據各自地位而定。
聽軍官這麼一說,譚延闓皺了皺眉,略有不悅,道:“知道啦,當年我困守在衡陽馬嘶巷時,那些軍官又在哪裏啊?說吧,還有什麼?”
這時,那軍官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道:“還有……我的一個親戚,也是一個有名望的紳士,想求督軍給寫個字。”
譚延闓把臉沉了沉道:“我不是已經說過,我封筆了嗎?”那軍官正覺討了個沒趣,尷尬著,不料譚延闓頓了頓,道:“既是你的親戚,我就寫一幅吧,下不為例。”
那軍官這才眉開眼笑:“謝督軍。”
譚延闓一進辦公室,還沒坐下,就進來一個秘書,手裏拿著一張請柬對他說道:“督軍,外麵有一個自稱你學生的人送來一張請柬。”
譚延闓接過秘書遞來的請柬,打開一看,隻見請柬上寫有文化書社定於某年某月某日開業的字樣。請柬裏麵還夾著一封信,信內主要是說想請他這位老校長題個店名,落款是毛澤東。
譚延闓放下請柬和書信問:“他人呢?”
秘書答道:“在外麵等著回話。”
譚延闓“唔”了一聲,不置可否,坐在辦公桌旁準備批閱案頭上堆滿的文件。
秘書遲疑了一下,道:“督軍,要不,我去叫他離開?”
譚延闓還是沒有說話。
秘書轉身要走,卻被譚延闓叫住了:“慢。”秘書又回過身。
說罷,譚延闓放下手中的文件,沉默了一下,仿佛自言自語地道:“上次我主政湖南時,就聽說第一師範一個學生挑起鬧學潮,趕跑了他們一師的校長張幹,後來又組成了什麼學生軍,請我去視察,我隻當是幾個學生圖新鮮鬧著玩,沒想到過去一看,那幫學生軍居然練得有模有樣,挑頭的就是這個毛澤東。這回驅張,他們北上京城南下廣州,去保定遊說曹錕的還是這個毛澤東。”
秘書一驚:“哦,是他?”
譚延闓沒有理會秘書的驚詫,繼續道:“我曾經出任過湖南師範館的監督,湖南師範館後來合並到了一師,這樣說來,也算是他們的老校長了。學生想做點生意,請老校長題個店名,就給這個學生一點麵子吧,拿筆墨來。”
那秘書一聽,慌忙備好紙墨筆。
譚延闓抓過筆,略一沉吟,便飽蘸墨汁,提筆沉腕,寫下“文化書社”四個大字。
待墨幹了,譚延闓把題字卷了遞給秘書道:“替我給他帶幾句話,年輕人精力旺盛,惹點是非,也屬正常。現在他想開店,做點文化生意,好事情!叫他好好經營書社,把書社辦成新湖南建設的重要文化基地。”
秘書點頭:“我一定把督軍的命令傳達給他。”
譚延闓擺擺手道:“不是命令,是囑咐。”
那秘書答應著,拿了字卷走了出來,卻見門外毛澤東和彭璜站在那裏,談笑風生,似乎一點也不著急的樣子,不由點點頭,心想,不愧是敢去見曹錕的角色,不得不服。他隨後馬上走了過去,對毛澤東道:“毛先生,你們請督軍題字,督軍題了。督軍讓我給你們捎幾句話,好好經營書社,別惹是生非,給督軍丟臉!督軍可是給了你們天大的麵子。”
毛澤東接過秘書遞過的題字笑道:“謝謝譚延闓先生。”
秘書點點頭正要轉身,一邊的彭璜卻說:“我們還請了督軍給我們開業剪彩,督軍答應了嗎?”
秘書睥睨了彭璜一眼,道:“別太貪心了,一個小小的文化書社,督軍也去剪彩,你們消受得起嗎?”
毛澤東笑道:“督軍隻要能去,我們自然消受得起。”
那秘書呆了呆,也不再理會他兩個,搖頭回到辦公室,向譚延闓道:“督軍,我看這個毛澤東實在是個狂生,督軍給了他天大的麵子給他題詞,他卻得寸進尺,想要督軍給他們書社開業剪彩。”
正在埋頭處理公文的譚延闓不覺一怔,沉吟了一下,抬頭朝秘書微微一笑說:“兩城若下,便可帶兵向南擊破蜀虜。人若不知足,既平隴,複望蜀。這個毛澤東有些意思。”說完就又繼續處理公務了。
到第三天就是文化書社開業的日子,譚延闓題的“文化書社”四個字,已製作成木匾掛在門邊的牆上。屋裏擺滿了書刊,十幾個新民學會成員在那裏忙碌著。
毛澤東忙上忙下,突然衝正在整理書刊的陶斯詠道:“斯詠,鞭炮買好了嗎?”
陶斯詠看了門口一眼說:“都在外麵堆著呢。”
毛澤東點頭說:“好,我們放他幾把鞭炮,熱熱鬧鬧開張。”
這時一個軍官突然跑進來,問道:“請問哪位是文化書社的負責人?”
毛澤東一愣說:“我是文化書社的特別交涉員毛澤東。”
那軍官道:“趕快去門外迎接,譚督軍以省長的身份,來給你們開業剪彩啦!”
店子裏大家都是一怔,彭璜笑道:“想不到他還真的來了。”毛澤東也微微一笑,當即迎了出去,隻見譚延闓在一群官員士紳的簇擁下走了過來。譚延闓待毛澤東來到麵前,微微一笑道:“毛先生,祝賀你們,希望你們這個文化書社擔當起傳播新文化、新思想的重任。”
毛澤東不卑不亢地道:“文化書社一定不負譚省長的重托。”
正在這時,一個秘書模樣的人走到譚延闓身邊,遞過一份報紙。譚延闓瞥了一眼,隻見報紙上一行醒目的標題:《關於湖南自治之我見》,下麵署名是毛澤東。
譚延闓嘴角微微跳動了幾下,拿眼睛盯著毛澤東,正要說話,忽然鞭炮聲響了起來,他當即一笑,接過剪刀來剪彩,又說了幾句場麵話,匆匆離去。毛澤東看著他們一行人的背影,微微搖了搖頭。這時忽然背後伸出一隻手來,一拍他的肩膀,他不由一怔,回頭一看是楊開慧,開慧看著大門那牌匾說:“潤之哥,沒想到你們文化書社這麼快就辦起來了,還請譚延闓題了社名。”
毛澤東笑笑說:“不隻譚延闓題了社名,李大釗和陳獨秀先生都出任了我們書社的信用員呢!現在最大的困難就是資金不足,規模擴大不了,供不應求啊。”
楊開慧一呆,說:“那怎麼辦啊?”
毛澤東看了看正在那裏一邊整理書報一邊談笑的會員,沉吟道:“再想辦法吧。”楊開慧卻看了書社一眼,低頭若有所思。
四
近些日子來,譚延闓有些焦頭爛額。一是趙恒惕手下的一幫軍官因不滿職位安排,暗中串聯,大有咄咄逼人之勢。二是他主政湖南幾個月來,實施自治政見主張,不料,以毛澤東為頭的一幫新派人士發表大量文章,要求自治實行民選,與他的湘人治湘大相徑庭,一時輿論鼎沸。湖南這些年深受外省軍閥統治之苦,拿他譚延闓來說,此番是第三次主政湖南,他之所以主張湖南自治,乃是想實行南拒北抗的戰略思想,使南北軍閥不得染指湖南,可誰知這口子一開,不得了,牛鬼蛇神都跑出來了。
近年來,中外人士奔走呼號,主張打破軍閥,注重民治,可毛澤東他們竟撰文鼓動廢除督軍製,主張鄉長民選,縣長民選,省長也民選,揚言全省十五歲以上的人來選取憲法會議代表,這豈不是流氓地痞全列其中啦?依此論調,他譚延闓這個省長兼湘軍總司令也要由一幫毛頭孩子來委任?湘人自治,何種湘人?流氓、地痞、鬥大字不認幾個的湘人,能治好湖南嗎?
這天,《大公報》又發表了毛澤東、何叔衡、彭璜等三百餘人的聯名文章,要求廢除督軍製,解散舊的省議會。這份聯名文章,囊括了商、學、報等各界三十六個團體的成員,他們揚言將遊行請願,要求湖南實施湘人自治。
譚延闓放下報紙,為了廓清毛澤東這幫人的混亂思想,他身著便裝,帶上秘書徒步來到潮宗街的文化書社。到得書社門口,譚延闓停了步,站在那裏端詳著他題的“文化書社”四個字。
那秘書道:“這個毛澤東,督軍給了他這麼大的麵子,他竟鬧騰廢除督軍製,民選省長,這不是衝著督軍您來的嗎?我去把他叫出來!”
譚延闓笑了笑,擺手製止,然後走進文化書社。
毛澤東和幾個青年正在裏麵忙碌,一邊低聲商量著什麼。
譚延闓悄悄走了進來,也沒有叫他們,隻是靜靜地在書架邊瀏覽書刊。
毛澤東突然發現走進了一個人,忙迎上去道:“先生,你想要什麼書?”
譚延闓轉過頭,微笑著望著毛澤東:“書社辦得還不錯嘛。”
毛澤東這才看清是譚延闓,詫異地說:“譚省長?”
譚延闓道:“我能跟你單獨談談嗎?”
毛澤東點點頭,將譚延闓帶進裏麵的房間。譚延闓一邊打量著房間,一邊道:“現在第一師範的校長是易培基吧?”
毛澤東答道:“是易培基校長。”
“你知道易培基跟我是什麼關係嗎?”
“這個,我還確實不知道。”
譚延闓笑了笑:“你不會真不知道吧,啊?有人說,湘軍趕跑張敬堯以後,用的全是一幫當時跟我在衡陽馬嘶巷的文人,此言不虛啊。”
毛澤東點點頭:“這個澤東略有所聞。”
“易培基嘛,就是我當年在馬嘶巷的得力謀士,論學識、才幹,易培基不該重用嗎?我沒用錯他,他去一師上任以後,不就聘請你出任了一師附小的主事嗎?你,也是個人才。”譚延闓盯著毛澤東道。
毛澤東笑道:“先生抬舉了。”
譚延闓拍了拍毛澤東的肩膀:“這樣算下來,你不但是我的學生,又是易培基的部下,這個淵源關係就深囉。”
毛澤東一怔道:“校長有話,不妨直言。”
譚延闓略一沉吟:“這個……潤之啊,我最近讀了你一係列關於湖南自治的文章,觀點鮮明,文采飛揚,不愧為一師出來的高材生,隻是這個……我想跟你切磋的是,這個湖南自治,究竟什麼人來治,這可是個原則問題啊。”
毛澤東笑著“哦”了一聲:“我看,當然是民治。”
譚延闓追問:“那我想請問,什麼叫民呢?”
毛澤東神態自若地答道:“竊以為全體人民之大眾,民也。依先生之見,則何以為民呢?”
譚延闓笑了笑道:“全體人民之大眾,民也,沒錯,可是這個大眾是不是也包括流氓地痞啊?是不是也包括鬥大的字也不認識幾個的人啊?”
毛澤東點點頭:“我以為,當然包括。”
譚延闓哈哈笑道:“那你以為這樣的民,可有能力搞好湖南的自治?”
毛澤東也笑道:“澤東的係列文章,還有一個關鍵字眼,可能譚省長沒注意,我所說的湖南自治之民,乃是由民眾選出同輩中靠得住的人,去執行自治,並不包括你所說的流氓地痞,何況你所說的流氓地痞,並不能代表全體人民之大眾。”
譚延闓一時有點語塞。
毛澤東收斂鋒芒,語氣卻是步步緊逼:“省長的意思我知道,你所要的湖南自治,實質上是一種官治,利用少數的精英來選舉議會,再由議會來選舉省長。恕學生直言,這種所謂的湖南自治,實在是借湖南人的家鄉觀念,穩固個人在湖南的統治,這隻能稱為湖南官紳的自治,而非湖南人民的自治,是冒牌的自治,而非有名有實的自治。”
譚延闓臉上的肌肉微微顫抖著:“依你之民治,意欲何為?”
毛澤東沉聲說:“打破舊勢力,建設新湖南。”
譚延闓又哈哈笑了起來,道:“好,好!建設新湖南!你我的目標是一樣的嘛。”
毛澤東反問:“打破舊勢力,建設新湖南,第一步就要徹底廢除督軍製,譚先生以為然否?”
譚延闓望著毛澤東,好久沒有說一句話。他出了文化書社,一邊走一邊沉思,湖南因其所處的地理中心位置,不可避免地又成為南北軍隊交鋒的角逐場。從1911年到1920年北洋勢力三度禍害湖湘,湖南人深受其害,早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為求免禍而祭起自治這個“法寶”是個好辦法。這樣造成湘人治湘的局麵,可以為自己披上一層法理外衣,使南北兩個以中央政府自居的強勢集團都不能輕易染指湘境,也就是主要以“攘外”為目的。但現在的自治明顯地偏離了軌道,這一幫學生要搞什麼民主自治,這就是他不能容忍的了。
不過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自治這個法寶事實上成為他自己給自己掘的墳墓,才稍稍清靜下來的湖南又開始醞釀著一場疾風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