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蒙達尼(1 / 3)

法國巴黎。

這天,蕭子升接到了法華會的第二號通告,由李石曾先生簽發,是關於法華會從本月起與勤工儉學生脫離經濟關係,無論有工無工的學生,法華教育會概不負責其各方麵經濟費用的內容。

蕭子升一下愣住了,且不說還沒有找到工作的學生,就是已經找到工作的學生,也隻有非常低廉的薪水,根本就不能夠維持生活。想了一下,蕭子升整理了一下西裝,往李石曾辦公室走去。

李石曾大概是料到他會來,並沒有另外的解釋,隻是安靜地聽蕭子升說。

“李先生,這個通告不能下啊,現在許多赴法勤工儉學生找不到工作,全靠法華教育會每天支付五法郎維持生計,如果我們法華教育會與他們脫離經濟關係,許多勤工儉學生就沒有活路了。”

“今年以來,法國經濟蕭條,大量工廠倒閉,現在赴法學生找不到工作的達五百人之多,法華教育會已無力支付這筆費用啊。”李石曾淡淡地說。

一聽這話,貌似就是沒得商量了,蕭子升也隻能幹著急:“李先生,那總該想想辦法啊。”

李石曾歎了口氣:“教育會已經研究過了,吳稚暉先生提出要將那些既無做工之誌趣,又無做工之能力的勤工儉學生遣送回國。”

蕭子升一驚,道:“吳先生怎麼能夠這樣說呢?赴法勤工儉學生都是曆經重重困難才到法國來的,他們沒有做工誌趣,怎麼會不遠萬裏跑到法國來?至於做工能力,據我所知,法國的老工人都是經過六七年的曆練才能做個上等工人,我們中國來的學生,長的隻做了一年,短的才做了幾個月,要一下變成好工人,應該給他們時間啊!”

李石曾搖搖頭:“子升,這些我比你更清楚,法華教育會的有限資金,要用於正在籌辦的中法裏昂大學,培養一批精英,將來回國服務,至於那些確實無做工能力的,我看也還是回國的好。”

“李先生……”

蕭子升還想說什麼,卻被李石曾擺手製止:“按二號通報辦吧,我還有點事。”說完,就離開了辦公室。

蕭子升一個人安靜地站在那裏,百感交集,他如何跟蔡和森他們交代呢?蕭子升想了很久,是該講還是不該講,後來決定直接告訴蔡和森。

這個時候,蔡和森和向警予等人大部分都找到工作了,向警予、蔡暢她們在紡織廠當普通女工,而他和楊光等人則是去了一個工廠當鉗工。工作辛苦,薪水也不高,隻能維持基本的生活。生活苦一點沒什麼,這些他們早有準備,麻煩的是,有人水土不服,有人舊病複發,有人疲勞過度,還有人因為工作強度太大而去世,實在是事事不順暢,盡管如此,卻因為有那樣強大的精神支柱支撐著每個人,所有的勤工儉學生還是努力地做工、學習,大家都在為一個目標而奮鬥。但是現在,居然說要把大家遣送回國!

蔡和森幾近崩潰,同學們該怎麼辦?辛辛苦苦來到法國,什麼都沒能學會又要回去嗎?氣憤不已,他衝蕭子升吼道:“你不是法華會的秘書嗎?你為什麼不能阻止這個所謂的二號通告?”

蕭子升無奈地說:“和森,你冷靜一下,聽我說。”

蔡和森繼續吼道:“你想跟我說什麼?你想說你是法華會的秘書,理應站在吳稚暉和李石曾那邊為法華會著想,而不顧赴法勤工儉學生的死活?你知不知道,我們現在大部分做的都是苦工,拿到的報酬隻能基本維持生計,這還是有工作的學生,那些沒工作的學生……”蔡和森突然語氣低了下來,眼睛紅了,“我就不說了,你都知道了。”

蕭子升不吭聲,隻是在屋裏踱來踱去,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隻是一個秘書,沒有權利做任何決定,再說了,他也不敢得罪李石曾先生。他唯一能夠做到的就是先把幾個好友留下來,剩下的人,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蔡和森則是憂心忡忡:“如果不設法解決這些勤工儉學生的生存問題,會出事的。”

這時向警予捧著一盆土豆走了進來,衝蕭子升道:“子升,實在拿不出好東西來招待你。”

蕭子升望了一下盆中的土豆,愣了一下,但隨即又笑道:“土豆,好啊!”

土豆,是現在向警予和蔡和森他們唯一吃得起的食物了。蕭子升吃了一口,心酸得很。

想在不久前來蒙達尼參加蔡和森和向警予兩人的婚禮,也是吃的土豆宴,盡管寒酸到極點,可那時還沒出現將要遣返在法的勤工儉學生一說。大家轟啊,鬧啊,把個簡樸到極點的婚禮搞得熱鬧到了極點,興奮到了極點。大家紛紛鬧著要蔡和森和向警予介紹戀愛經過。

向來大方的向警予笑了笑道:“說就說,這也算不得秘密了,告訴大家,我與和森是在赴法的輪船上開始戀愛的。”

一個新民學會成員叫道:“怪不得,坐了幾十天的輪船,大家都愁眉苦臉的,我就天天看見向警予在笑,原來是這樣的啊。”

蔡和森這才笑道:“是啊,因為有了愛情,幾十天的旅程,我就覺得隻有幾天那麼久,到了馬賽的碼頭,我就跟警予說,怎麼這麼快就到了啊?”

大家又是一陣笑鬧。

後來葛健豪就捧著一大盆冒著熱氣的土豆走了進來,笑道:“實在拿不出好東西來招待你們,就是這一盆土豆,大家別見怪啊,湊合著吃。”

蕭子升當時一擊掌:“土豆婚禮,別具一格!好!”

蔡和森感激地走到葛健豪身邊,眼睛紅紅地道:“娘,感謝你的養育之恩。”

向警予也是熱淚盈眶:“媽,感謝你為我和和森張羅的這場土豆婚宴。”

說罷,兩個人雙雙朝葛健豪鞠了一躬,以示感謝。

葛健豪眼中含著淚水,衝向警予道:“警予,娘委屈你們了。”

向警予笑了笑:“媽,你說到哪裏去了?世界上哪有我和和森這樣的婚禮?我高興得很,快樂得很!媽,隻是你老人家這麼一大把年紀,在法國跟著我們這幫年輕人一起受委屈了。”

葛健豪抹抹眼淚水:“沒有啊,娘不委屈,娘跟著你們到法國,看著你們這一群有誌青年,娘心裏就感到特別充實,苦也是甜的。再說,和森和小暢都來了法國,我人不跟過來,我的心也會跟到法國來,我會天天牽掛,惦記著他們,那種思念的日子,才叫苦呢。現在兒子、女兒還有你這個兒媳婦天天在我身邊,就是受點苦,我這心,安啊,踏實!”

向警予聽著母親的這番話,動情地叫了聲:“媽。”一把將葛健豪緊緊抱住。

蔡和森也抱住母親和向警予,對著母親的耳朵輕聲道:“娘,你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母親。”

想起這些,蕭子升下意識地看看自己身上象征貴族的西服,再看看蔡和森和向警予穿的服裝,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由於法華教育會的活動大為增加,急需委派一名代表返國,處理各種事項,後來法華會議決由蕭子升負責。臨行之前,蕭子升先分別寫信給蔡和森和毛澤東,蔡和森回信說,在離法之前,新民學會應召開一次全體會議,一方麵給蕭子升告別和送行,另一方麵討論一下采取什麼方法來從事中國革命,並檢討俄式共產主義對於中國是否為切實可行的製度。

大多數新民學會會員都住在蒙達尼,所以開會的地點定在該城。蕭子升在開會的前一天下午四點鍾再一次離開巴黎,火車尚未駛入蒙達尼站,便已看見蔡和森同向警予等人,在月台等候了。

蕭子升下車,大家熱情地握手,也許是蕭子升的打扮與前來迎接他的一幫人顯得格格不入的,引來許多異常的目光。蕭子升的打扮是當下法國貴族的打扮,頭戴禮帽,身著筆挺西裝,手提黑色公文包,儒雅而紳士;至於向蔡二人和其他的成員,則是基層工人或是學生的裝扮,然而,這群人根本沒有在意那些異樣的眼光,親昵地打招呼、相擁,邊走邊開心地交談起來。

“前些日子接到潤之來信,談到了長沙新民學會的一些情況,本想複信,還是想等到蒙達尼聚會後,一並將我們這邊的情況報告給他們。”蕭子升說道。

蔡和森點點頭:“我們也收到了潤之的來信,潤之他們傾向於信仰馬克思主義,走俄式十月革命的道路,我和警予深表讚同。”

蕭子升猛地停了下來,俄式革命?他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他還是比較傾向於無政府主義的蒲魯東式的方法,溫和一點的,這不也是當時新民會成立的初衷嗎?可是為什麼他的朋友們會慢慢背離了當初的信仰?

向蔡二人並沒有發現蕭子升的異樣,說起革命,向警予一臉的興奮:“是啊,中國真該來一場由上至下的轟轟烈烈的革命,非如此,不足以震蕩社會,不足以改造政局!”

雖然這話聽起來不合心意,但是為了不要使場麵變得太過尷尬,蕭子升望著向警予笑道:“怪不得,我聽到一些會友跟我說,和森現在變成了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家,警予變成了馬克思主義的宣傳家和鼓動家。”

蔡和森和向警予也笑了起來,他們完全沒有感覺到蕭子升這句話中隱含另一層意思。

這次的聚會,地點就定在風景優美的蒙達尼森林公園。

會議經過充分討論,大家決定學會的方針為“改造中國與世界”。會議在討論改造的方法時,出現了兩種根本對立的主張。蔡和森等主張激烈的革命,“組織共產黨,使無產階級專政,其主旨與方法多傾向於現在之俄”;而蕭子升則“主張溫和的革命——以教育為工具的革命,傾向於無政府、無強權的蒲魯東式之新式革命”。

蔡和森說道:“我到法國後,通過猛讀猛譯,看了許多法文報刊,眼界大開。以世界大事看中國,我認為,馬克思列寧主義,真為改造現實的對症之方,將來中國革命,也不得例外。”

“我來到法國後,通過廣泛接觸一些無政府主義人士,越來越堅信,無政府主義乃是一種至高境界,我不主張暴力行為。開啟民心,教化人民,以團體互助的方式,改良中國和世界,才是人類唯一的出路。”蕭子升站起身,氣勢絲毫不亞於蔡和森。

“我認為無政府主義實在是一種虛幻的理想,沒有國界,沒有民族,沒有性別之分,那是行不通的。”蔡和森說。

“現在世界上的共產黨,全由一些激進分子組成,在法國這樣自由的國家,政府也不主張激進的言行,崇尚暴力革命的人,必將為暴力所滅。和森,你不是崇尚過墨子嗎?墨子連奔數日,製止暴力,以兼愛非公為理想,難道你全拋棄了嗎?”蕭子升也是毫不示弱,三十幾位新民學會的會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小部分人是支持蕭子升的想法的。

蔡和森繼續說道:“現在歐洲各國工人運動風起雲湧,勢不可擋,是曆史發展規律,不懂的人,以為是以暴易暴,殊不知,列寧和第三國際已再三聲明,無產階級專政是由資本主義過渡到共產主義時代的一個不可少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