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啦?”蔡和森打開門問道。
“周恩來和陳毅派我過來告訴你,蕭子升這次回國,招收了大批貴族子弟進入中法裏昂大學讀書,昨天,第一批學生已經到了巴黎。”門外的青年說道,語氣急促,氣喘籲籲。
蔡和森驚訝地問道:“怎麼會是這樣?”之前他就聽蕭子升說過這件事情了,可是怎麼也沒有想到,子升此時回國居然是為了去招收貴族子弟!更沒有想到的是,這個事情會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
那個青年又說道:“據說中法裏昂大學不會要我們赴法勤工儉學生進校讀書了,周恩來和陳毅他們聽到這個消息非常著急,連夜派我從巴黎趕來蒙達尼……”
蔡和森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怪不得,他們要把大批赴法勤工儉學生遣送回國。”
事已至此,看來也隻有在學校裏舉行一場抗議了。
“和森,走吧。”向警予向來就是個風風火火的人,拉著蔡和森就往學校方向去。不一會兒,學校裏就聚集了大部分赴法的勤工儉學生,大家的情緒都很激動,好不容易才到法國,現在技術沒有學會,學業也沒有完成,就要被遣送回國,大家都覺得很不公平。
場麵越發控製不住,裏昂警察局決定按照法國的管理,強製處理。很快的,荷槍實彈的法國軍警來到了中法裏昂大學,先是對學生進行包圍,然後就強製性地把他們驅趕出學校。
蔡和森衝軍警叫道:“我們隻要讀書權,為什麼抓我們?”
向警予也激動地說道:“這是我們自己的學校,你們沒有權利抓我們,我要找你們的政府抗議!”
一個軍警頭目大聲用法語叫道:“你們是一群過激黨,聚眾宣傳共產主義,貴國當局和我國政府一致認為,你們的過激言行已經嚴重觸犯了我國法律,統統帶走!”
在一片叫鬧聲和再度混亂中,百十個學生被軍警推搡著押上軍車。
個頭矮小的楊光被押往最後一輛車,他怎麼也爬不上去,兩個軍警重重地用槍托砸楊光。
已在車上的蔡暢一邊用法語嚴厲製止兩個軍警,一邊伸過手去,拉住了楊光。
車子開動。
兩個軍警抓住車欄,迅速跳上了車。
楊光還是沒抓穩,車子劇烈搖晃了一下,把楊光狠狠地拋了下去。
楊光落下去時,一隻手猛地牽住車上邊的一根繩子。
楊光掉下車子,身子旋轉了一下,繩子一下將他套牢了。人被開動的車子拖在地上。
蔡暢大驚,拚命叫喊:“停車!停車!”
靠近駕駛室的幾個人,用拳頭猛烈地敲打駕駛室的隔板:“快停車!快停車!”
前麵的駕駛員顯然沒聽到,車子繼續開著。
蔡暢見勢不對,猛地從車上跳下,重重地摔在地上,立馬又爬了起來,朝車前不要命地跑去,伸開雙手,攔住了車,車終於停了下來。
車上的人紛紛跳下,軍警攔也攔不住,高聲大叫。
蔡暢衝前麵的軍車嘶啞著嗓門哭喊道:“哥,哥!楊光出事了!”
幾十個人圍著滿身是血的楊光。
蔡和森和向警予一邊跑過來,一邊大聲叫道:“楊光!楊光!”
蔡和森和向警予撥開人群,躺在地上的楊光望著走過來的蔡和森和向警予努力地叫了聲:“和森哥,警予姐。”
蔡和森一把將楊光緊緊地抱在懷裏,叫道:“楊光!楊光!你沒事吧?”
楊光望著蔡和森和向警予,微微笑道:“我想去中法大學讀書……”
向警予含著淚道:“楊光,我們會有書讀的,我們會有書讀的。”
楊光氣若遊絲,緩緩道:“我再送一個月的牛奶,做一個月的工,就湊齊一個學期的學費了……”
蔡和森此刻真是心如刀絞,忙安慰道:“楊光,不要緊的,我們都會幫你!”
楊光望著蔡和森和向警予,終於看見了旁邊的蔡暢,笑了笑,聲音低沉,道:“蔡暢姐,我要像你跑得那麼快,我就一個早晨也能送二十幾家了……”
蔡暢流著淚:“楊光,你會的,會的……”
楊光微笑了一下,頭偏了過去。
蔡和森大聲叫道:“楊光!楊光!”
楊光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回答。
於是就在一片叫鬧聲和再度混亂中,百十個學生被軍警推搡著押上軍車,軍車一路開著,到了市郊的兵營裏,所有人又被粗暴地囚禁了起來。
蔡和森和十幾個新民學會成員被扣押在一間大房內,他對他們說:“在法國,生存權求不到,這回求學權的鬥爭又失敗了,赴法勤工儉學並不像我們當初所想象的那樣啊。”
一個新民學會成員道:“和森,聽說法國當局要把我們遣送回國。”
“是啊,我們懷抱著拯救和改造中國的理想而來……”蔡和森說著,又搖搖頭,“看來,赴法勤工儉學並不能拯救和改造中國,拯救和改造中國,得靠馬克思主義。”
另一個新民學會成員說:“和森,這幾天你跟我們談了很多,我也感覺到,上回你與蕭子升在法國森林公園的論爭,我經過思索現在完全讚同你的觀點。”
一個新民學會成員說:“原先我對無政府主義還抱有一絲幻想,這回算是徹底破滅了,和森,回國以後,我跟著你走俄國十月革命之路,拯救和改造中國。”
另幾個新民學會成員,也紛紛道:
“我讚同。”
“我也讚同。”
得知這件事後,李石曾火急火燎地找到公使先生,希望了解事情的處理方式。
公使向李石曾遞過一份名單道:“這是裏昂警察局經過調查核實後,開列的一百零四名過激分子名單……”
名單上麵,蔡和森、向警予等人的名字赫赫在目。
“這次被法國警察逮捕的學生,共有兩百一十名,昨天警察局已經釋放了五十名,除這一百零四名外,還有四十多個經過核查後也會陸續釋放,這已經是我向法國當局經過多次斡旋後,最好的結果了。”公使說道。
李石曾求情道:“公使先生,本著人道主義原則,我看應盡量把那些女生全數釋放。”
公使點點頭:“我已經考慮到了,不過蔡和森的那個夫人,是一位極端激進分子,對於釋放她,警察局持有不同意見。”
李石曾有些惋惜地道:“唉,這個蔡和森,在北京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了,是個很有才華的青年,想不到他平時話不多,鬧起事來,比誰都厲害。”
公使態度強硬地說:“對於這樣的過激分子,法國當局的意思,要堅決驅逐出境。”
看來事態嚴重,法國當局態度堅決,但是李石曾還是溫和地勸說道:“公使先生,我們一起再想想辦法,把他的夫人向警予釋放出來吧……”
一番勸說之後,公使先生才勉強答應幫忙。送走了公使先生,李石曾深吸一口氣,他必須找蔡和森談一下,他曾經是那麼欣賞他喜歡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這天,李石曾來到兵營,請求見一下蔡和森,介於他的身份,很快得到批準。
李石曾在兵營旁邊的樹下躑躅等待,他想起第一次在香山別墅初見蔡和森的情景,想起委托蔡和森去蠡縣主持女性培訓班的情景,禁不住感慨欷歔。
落葉飄零。
不一會,隻見蔡和森遠遠地朝他這邊走來,漸漸近了,他才發現蔡和森臉色不是很好看,衣服也已經髒了,可是見到李石曾的那一刻,蔡和森還是笑了:
“李石曾先生,想不到我們第一次在北京香山相見,三年後,我們相見的地點會是在這裏。”
李石曾點點頭:“在香山別墅,第一次見到你、蕭子升,還有毛澤東,你們三位青年都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記得你當時跟我說起無政府主義與墨子的兼愛非攻,我還為你的見解深表讚賞過,可是……”
“李先生,和森到法國來的這一年多,最大的收獲你猜是什麼?”
“我知道,你從一個信奉無政府主義者,信奉墨子的兼愛非攻,徹底變成了一個激進的共產主義分子。”李石曾望向蔡和森,這個他欣賞的青年。
大概是被李先生那熾熱的眼神刺痛了,蔡和森低下頭:“我也知道,這是李先生非常不願意看到的。”
李石曾歎了口氣:“你和蕭子升各有所長,你對理論的熱愛和鑽研我一直非常看重,我曾經希望你到法國來,像蕭子升那樣,廣泛接觸國外的無政府主義理論和無政府主義名流,把我們國內對無政府主義思想的一些誤解理出個頭緒,進而回國加以發揚、傳播,以此來改造中國。可是,我沒有想到,法國竟然為你提供了一張激進的共產主義溫床。”
蔡和森淡淡地說:“我讓先生失望了,可是激進的共產主義溫床不是法國提供的,而是俄國提供的,我那些在國內的朋友,也和我一樣,是中國的現實讓我們不約而同地在國內外都選擇了同一條道路。”
李石曾有點哭笑不得:“和森君,我欽佩你的才學,要是你的才學能夠用在正當上,該有多好啊!你看看,前幾個月,你帶著學生鬧事,要求生存權,法國這地方隻要有足夠的體力,有一點技能怎麼就不能生存呢?問題是大批留法勤工儉學生,既無體力又學不會技能,政府的包袱重啊。我跟你們說了多次,你們就是不聽,這回弄出個求學權,跑到人家國度來鬧事,總不好吧?”
蔡和森沉默了一下,道:“李先生,謝謝你來看我,沒有什麼事的話,我回兵營去了。”
李石曾噎了一下,望著蔡和森。蔡和森轉過身,離開李石曾朝兵營走去。
李石曾望著蔡和森越走越遠,他突然發現,他很喜歡這名年輕人身上那種獨特的韌勁,拋開信仰不說,這份執著就很讓他感動。李石曾頓了頓,突然大聲道:“政府正在想辦法與法國交涉,我李某不會坐視不管的。”
蔡和森轉過頭朝李石曾笑了笑:“政府?你不是主張無政府嗎?”
李石曾愣住了,呆呆地站在那裏。蔡和森也不再理會,轉身朝前走去,落日照著他的身影,慢慢地拉長拉長,最後漸行漸遠,消失在那片流光溢彩之中。
1921年10月13日,是一個令中國學生感應羞辱的日子。那一天裏昂市長走進軍營,宣布了學生們的罪名,核心的一條乃是“過激黨”……並給104名學生每人發了一套法國囚衣。蔡和森、陳毅、陳公培等人,就如許穿戴囚衣,登上了“寶勒加”號的無等艙,被法國當局強行遣送回國。蔡和森由法國回到上海後,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是中國共產黨的主要創始人之一;1931年在香港被捕,壯烈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