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轉眼到了秋天,天空藍得好像水洗過的藍寶石一樣,明淨而又透亮。陽光溫馨恬靜,微風輕拂過低垂著的落地窗簾,吹動桌子上的書頁。
陶斯詠睜開惺忪的睡眼,從被子裏爬起來,打開窗戶,深深地呼吸著。路邊的梧桐葉開始泛黃,輕輕擺動著,偶爾幾片蝴蝶似的落葉在空中飛舞,那麼輕盈,那麼優雅。她怔怔地看著,眼眶漸漸紅了。
過幾天,她就要去南京讀書了。
她搖搖頭,把那傷感的情緒甩走,洗漱之後便開始打理行裝。收拾書籍的時候,突然看到楊昌濟的《達化齋讀書錄》,便把這本書抽了出來,輕輕地翻開。書邊上全是毛澤東寫的批注。
看著這些熟悉的文字,她一下子就被拉進回憶的漩渦中。
“潤之,楊先生這本書我讀過兩遍了,沒想到你寫了這麼多讀書心得,把你這本借給我再看看好嗎?”那還是毛澤東在修業小學的時候,她對他說的。
“我是天馬行空,想到哪寫到哪,你要有興趣,你就借去看吧。”毛澤東笑著說道。那樣的笑容,一下子就刻到陶斯詠心裏去了。陶斯詠微微笑著,還沉浸在那過往的時光中,卻被父親拉回了現實。
“斯詠,你就這麼著急要離開爸爸?”
拿著書的陶斯詠愣了一下,正想把書塞進書櫃,卻被父親拿了過去,隻聽父親輕輕地歎道:“昌濟先生是個大學問家啊,可惜英年早逝……這書裏的字是誰寫的啊?”
陶斯詠趕忙從父親手中搶過那本書,又急忙把書塞進皮箱。
陶父歎了口氣:“你要離開長沙,到金陵女子大學去讀書,也好,湖南這地方,要想做教育,難啊。我也想去南京呢。”
“爸,那你也去南京吧。”
陶父搖搖頭:“爸也是說說,哪有那麼容易啊。”
“爸,你那些衣服,我都給你洗好,燙好了,都疊在你的衣櫃裏,我去了南京,你還是找個保姆吧。”見父親這樣,陶斯詠也不忍心,卻又不願意表露不舍的情緒,於是便轉移視線盡量不去看父親,一邊收拾行裝一邊說著。
“斯詠,你打算哪天啟程啊?我也好叫上幾個朋友,給你送送行。”
“爸,不用,又不是出國,再說還要等幾天呢。”陶斯詠搖搖頭,她本就不打算要朋友們送,送行,是一件悲傷的事情,她不忍看到,害怕又一時心軟起了變化。
“還要等幾天,你就急著收拾行李啊?”
“早一點準備嘛,到時候手忙腳亂的。”陶斯詠解釋。
臨走的前一天,陶斯詠來到文化書社。手中的紙袋裏,是十幾封信,這是她這幾天晚上含著淚水寫的,一字一句都包含著情誼。
“這些信,麻煩你轉給各位會友。”陶斯詠把信件交給一個新民學會成員。
“斯詠,你這是……”那位成員驚訝地看著陶斯詠,他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難道陶斯詠也要離開了?
陶斯詠笑了笑,沒有回答,在文化書社裏一邊走著,一邊看著那些書,每一本,都是他們的心血,就這麼慢慢地看著,直到走到擺滿馬克思主義和有關共產黨的書的書架邊,注目良久,才突然問:“最近書社裏的書銷售得怎麼樣啊?”
那位會員道:“現在有幾個縣相繼建立了分社,又有一幫會員拿著書直接到學校或廠礦銷售,書刊老是供不應求啊。”
陶斯詠沉思了一下,打開隨身攜帶的一個小包,從裏麵取出一個布包裹遞給那位新民學會會友,淡淡地道:“這裏是二十塊光洋,也請你轉交潤之他們,算是我對文化書社的一點心意。”
那會員嘟囔著:“這……這錢,你還是直接交給潤之……”
不由分說,陶斯詠直接把布包裹塞給那會員,道:“我還有點事,先走了啊。”說罷,轉身離開了文化書社,走出不遠,又停了下來,慢慢轉過身望著文化書社,這招牌,這小院,這裏麵的一桌一椅……想到這裏,她的眼睛又紅了,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滑,滴到手上,冰冷冰冷的,就這麼佇立了許久,才轉身離開。
“潤之,通過一年多的反複思考,我還是沒有能夠說服自己讚同你的觀點,我非常痛苦……常常想起三年來與會友們在一起的情景,在這個團體中,我悟到了很多,學到了很多,也享受了很多快樂,我非常懷念這三年的時光……”這是她寫給毛澤東的信,不需要送行,不需要紅了眼眶,不需要臨別的那些不舍。
陶斯詠來到嶽麓山,這是他們經常聚會的地方,她需要再緬懷一下,不給自己留下更多遺憾。愛晚亭,這曾是毛澤東喜歡的地方。陶斯詠還記得,當初毛澤東就是在這裏,以天為蓋地為廬夜宿;她還清楚地記得,當初他們在雨中奔跑,從愛晚亭一直跑到山頂。
陶斯詠順著當初奔跑的路線慢慢地走向山頂,眼淚再一次默默地流淌,她用手抹了一下,轉身朝山下望去,突然就看見前麵朝山頂奔來的毛澤東。毛澤東停下了腳步,兩人相互望著,誰也沒有說話。
良久,陶斯詠默默地走下來,走過毛澤東身邊,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走,卻被猛地跑到前麵的毛澤東攔住了去路。
“斯詠,你為什麼……為什麼就不能讚同我的思想呢?”毛澤東問道,蕭子升走了,轉眼間陶斯詠也要走,大家都是曾經的摯友,為什麼如今都要各奔東西?
陶斯詠頓了頓,反問:“我為什麼非得要讚同你的思想呢?”
毛澤東噎住了,望著與他一樣倔強的陶斯詠,道:“你真要離開長沙嗎?”
陶斯詠看了看毛澤東,低下頭,又慢慢從毛澤東身邊走過。走出幾步,又停住了,少頃,轉過身低聲道:“潤之,道不同,不與為謀,但道不同,不礙為友,我雖然不讚同你的觀點,但我們依然還是好朋友……”
“子升離開長沙的時候,我跟他說過,主義之爭,不得不爭,私情之爭,可以彼此相讓。我很讚同你這個觀點,道不同,不礙為友。”毛澤東道。
陶斯詠衝毛澤東含著淚笑了笑:“潤之,我們永遠是好朋友。”
毛澤東呆呆地望著陶斯詠,自言自語地道:“山高水遠,情通古今。”
陶斯詠眼中噙滿淚水,也脫口而出:“前程漫漫,彼此珍重。”說罷,快步走下山去……
第二天清晨,陶斯詠便離開了長沙,輪船的旋梯旁,她的長裙迎風飄揚,眼神望向長沙城,再一次落下眼淚。
二
湖南的春天是多雨的。
下過雨的晴朗午後,空氣中夾雜著淡淡青草和泥土的氣味。輕輕闔上眼簾,眼眸中的酸澀蔓延開去。這天,是湖南社會主義青年團的聚會。
初春的嶽麓山,萬物已經複蘇,嫩芽拋卻冬日的寒意滾上枝頭,也有按捺不住的花朵,早已迎著春日的陽光燦爛綻放。愛晚亭邊,圍坐著十幾個青年,就在這樣美麗的景色之中,一陣陣歡聲笑語傳來,陽光跳躍著,零零落落地灑在了每個人的身上。
張文亮笑著衝大家道:“今天,我們湖南社會主義青年團十幾個成員第一次在這裏聚會,你們知不知道啊,這個地方也是潤之他們經常聚會暢談理想的地方,開慧,你說對不對?”
楊開慧笑道:“是啊,第一次跟潤之他們到愛晚亭我就喜歡上這個地方了。”
一個團員問楊開慧:“哎,開慧,你跟潤之談戀愛,是不是就在愛晚亭啊?”
楊開慧收住笑,裝作一本正經道:“潤之說,一群有理想的青年,一個進步的團體,應該談論全人類的生活向上,言不及私,隻為天下大事著想,我們共青團第一次聚會,應該也不談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