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雲:
治國齊家道本同,看來難做是家翁。
五刑不為妻孥設,一吼能教法令窮。
小忿最能妨愛欲,至明才可學癡聾。
古人盡昧調停術,隻有文王在個中。
這首詩是說齊家一事,比治國更難。治國的人,遇了是非曲直之事,可以原情而論,據理而推,情理上說不去的,就把刑罰加他,那怕他不服服貼貼?至於齊家的人,遇了是非曲直之事,隻好用那調和鼎鼐的手段調劑攏來,使他是者忘其是,非者忘其非,曲者冥其曲,直者冥其直,才能夠使一門之內,盡奏雍熙,五倫之中,不生變故。
若還也像治國一般,要把情理去壓服他,無論蠻妻拗子,不是“情理”二字壓得服的,連這情理兩件東西先不肯同心協力,替他做和事老人,預先要在問官胸中,打起鬥毆官司來了。
譬如兄弟兩個相爭,告在父親手裏,原起情來,自然是以大欺小,該說為兄的不是;若還據起理來,自然是以下犯上,又該說為弟的不是了。
妻妾兩個吵鬧,告在丈夫手裏,原起情來,自然是正妻吃醋,磨滅偏房,該說做大的不是;若還據起理來,自然是愛妾恃寵,欺淩正室,又該說做小的不是了。
情要左袒這一邊,理要左袒那一邊,還是把“情”字做了幹證,難為阿兄與阿正的好?還是把“理”字做了幹證,難為阿弟與阿妾的好?還是把情理扭做一團,預先和了幹證,著他去與兩邊解紛的好?可見“情理”
二字,是家庭之內用不著的東西。情理尚且用不著,那刑名法律,一發不消說了。所以古語道得好:“清官難斷家務事。”但凡做官的遇著有家庭之事調處不明來告狀的,隻好以不治治之,學那當家人的藏拙之法,叫做“不癡不聾,難做家翁”,隻是不準他便了。
他見官府不準,自然回去調停。就如街市上相打的人,看見有人扯勸,他兩邊再不住手;及至扯勸的人一齊走開,他知道不好收煞,也就兩下收兵,不解而自散了。
說便是這等說,古語之中又有兩句道:若無解交人,冤家抱樹死。
萬一有家庭之事,屢次調處不來,畢竟要經官動府,官府要藏拙,他不肯容你藏拙,定要借重一番,試試官府的才斷,比家主公的才斷何如。難道好說我才斷不濟,不敢領教不成?
如今說樁奇事。明朝弘治年間,廣東瓊州府定安縣,有個廩膳秀才,姓馬名鑣,字既閑,是個少年名士。
娶妻上官氏,也是個名族。兄弟三四個,也都是考得起的秀才。
上官氏生得千嬌百媚,又且賢慧端莊,自十四歲進馬氏之門,到二十四歲這十年之中,夫妻兩口恩愛異常,再不曾有一句參商的話。
既閑有個同社的朋友,姓薑名玄,字念茲,也是同學的秀才。還有幾個年少斯文,或是姓張,或是姓李,序不得許多名字。他這幾輩名流結為一社,終日會文講學,飲酒賦詩,一年到頭沒有幾十個不見麵的日子。
一日馬既閑去訪朋友,那朋友正在家裏宴客,見既閑走到,就拉他入席同飲。飲到半中間,那薑念茲也闖了來,恰好一班同社之人,都做了不速之客,大家坐在一處,少不得要開懷暢飲。
眾人之中唯有薑念茲酒量不濟,吃不上幾杯就有些醉意了。
說話之間,忽然正顏厲色對馬既閑道:“老兄你便在此飲酒,尊嫂在家做了一件不端之事,朋友有相規之義,不得不說出來,但不知你容小弟說,不容小弟說?”馬既閑變起色來道:“有何不端之事,快請說來。”
薑念茲道:“不但尊嫂,連小弟方才也做了一件不軌之事。若對兄說,兄定要變臉,隻是事體相連,要說都要說,要瞞都要瞞,不好單說那一件。”馬既閑道:“都求說來就是。”薑念茲道:“小弟方才到宅上奉訪,不想老兄公出在外,隻因失於回避,劈麵撞著了尊嫂。尊嫂的芳容不該生得那樣標致,真所謂冶容誨淫,小弟生平其實不曾見過這樣女子,苟非聖人,未有不動心者,不就覺手舞足蹈起來。若還尊嫂堅詞以拒,或者還帶挈小弟做個魯男子也不可知,不想尊嫂也見小弟有幾分賤容,不肯十分見外,竟使小弟越閑敗檢,做了一樁死有餘辜之事。這也罷了。正與尊嫂在綢繆之際,不想有個盛婢走進房來,不言不語,立在旁邊,卻像有個臨淵羨魚之意,就如今日主人邀賓,小弟與兄走來闖席,主人豈有不納之理?若還不納,就要招起怪來,今日這席酒決不能夠歡然而散了,隻得也拉他入坐,吃了一杯殘酒。這是小弟方才造宅之時,與尊嫂二人做的不端不軌之事。論起理來,這樣礙口的話不該對老兄麵陳,隻是老兄平日是個明見萬裏的人,萬一久後覺察出來,這段仇恨就終身不解了,倒不如預先講明,還可以自首免罪。如今隻求老兄汪洋大度,恕小弟一念之差,饒個初犯;以後若再如此,莫說老兄該與小弟絕交,連同社諸兄都控斥小弟,不容見麵就是了。”說完這些話,又走出位來,深深唱了一個諾,然後坐到原位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