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醜(1 / 3)

這座北方古城原本是一個隻有十二戶人家的小村落,名烏有鄉。幾百年前,他們的老祖宗帶著家眷翻山越嶺,長途跋涉來到這片荒涼的土地。他們都是充滿冒險精神又懷抱夢想的人,但他們已經累了。

他們曆經二十四個月的旅程,全憑運避過地的吃人花,那些猙獰的大花朵會將一個人活活吞下去,三天之後才把骨吐出來。後來,他們又憑著機智從一群想俘虜他們的猿人手逃走,這些巨大的人類始祖,隻要打一個飽嗝,胃裏湧出來的酸能悶暈百隻鬆鼠。

他們在一個夏的早來到這片河岸,河清澄,可以看到大海的那邊,堤岸的楓樹正等待著下一個秋季,天空有金的小鳥飛翔,一隻鸕鶿在河邊張開雙翼晾幹翅膀,看來竟像展開懷抱歡迎他們到訪。

這些老祖宗們睜著夢幻的眼睛,看到這幅美麗的風景,便再也不想離開了,就地建立一個小村莊。

他們之中有一位是大法師的後裔,在他那個放滿開墾工具的行囊裏拿出一卷幻影地圖來。這張地圖能夠載住河和海洋的花,看到遠在異鄉的家人。然而,他們在地圖找了很久,也找不到這片孤寂的土地,也許,連地圖都把它忘了。

“既然它不在地圖,我們就它烏有鄉吧。”這位大法師的後裔說。

這些人勤勞樸素,務農為生,也出海捕魚。他們的子孫聰明靈巧,比一代更富冒險精神,他們挖深河道讓大船可以靠岸,開墾土地,重新規劃城鎮的巷道,歡迎外來的人,也很能接受新事物。幾百年間,這個荒僻的小村落竟漸次變了一個富庶的城鎮。

那時,那卷幻影地圖已經失蹤,村民覺得烏有鄉的名字跟這座古城有點格格不入,就像一個了名的人,覺得自己的名字不夠派。外遊的村民也常常遇到一個難題,當友善的異鄉人問他們是哪裏人,而他們回答說是烏有鄉,對方會以為他們開玩笑,因為烏有就是不存在的意思。何況,烏有鄉已經不再是一個鄉村了。

開會的時候,居民一致決定把“烏有鄉”這個名字放入曆史的博物館裏,跟他們的老祖宗一起埋葬。他們為新的命名而煩惱,這個名字必須要好,省得他們的後代幾百年後又要改名。居民為改名的事很興奮,有些人甚至希望以自己的名字命名,遭婉拒也覺得無所謂。他們都是些快樂的人兒。

村裏一位最有學問的智者是最早來建村那些人的後裔。一天,他無意中說了一句話,那句話就是:

“快樂是人生最神聖的追尋。”

人們覺得很有意思,就把烏有鄉易名樂城,代表住在這裏的人都是快樂的追尋者。他們的老祖宗第一眼看到的那條清澄的河流,也不再烏有河,而喚樂城河。

樂城是個好名字,易名之後,這個城鎮比往昔更繁華,許多人慕名湧來,房子愈蓋愈多,愈蓋愈漂亮。大街商店林立,馬路擴闊了,讓馬車可以經過。那條原本清澈的河流而今已變琥珀。

繁華同時也帶來了墮落,城裏蓋起院和酒館。人們不再那麼容易覺得快樂。遠方的教士來這裏蓋了第一座教堂,呼喚罪人悔改,最後一共在城裏蓋了三座教堂。

黃昏的時候,三座教堂的鍾聲在天空回,點綴著古城的餘暉,竟有點舊時的荒涼。不是當那張幻影地圖遺忘了這片土地,而是幻影地圖預見這片土地幾百年後會歸於寂滅。這裏的子孫後代,已經遺忘了他們那十二戶純樸的老祖宗,而漸漸邁向一輪落。

落既是一天最美的時刻,也是黑的序幕,那些以幽暗為滋養的生物會留戀這座古城的天空和它幻滅的息。

秋的一天傍晚,樂城的一條主街,人來人往很鬧,商店外麵掛出了營業的燈籠。距離這條主街不遠,有一條僻靜的小巷,寬不到一抱。一個衣著富貴的醉酒鬼晃了進來,前一步後一步地拖著腳走。突然,他聽到美妙的歌聲,以為是昏昏醉夢,那首歌他記不起在哪兒聽過,卻充滿了往的調,像是一首他兒時唱過的歌。幾十年了,他想起自己虛度的子,不掉下一把眼淚鼻涕。這時,一隻藍蝴蝶在黑暗中冒出一雙斑斕的翅膀,翼飛到酒醉鬼喉嚨脈搏跳動的地方,棲在那兒,伸出盤繞在它部下麵的一根吸管,吮吸人管底下暖的鮮。

酒醉鬼覺得脖子好象有點痛,也有點,伸手去抓,喃喃地說:“這酒好喝!”

藍蝴蝶已經翅飛走,朝小巷的盡飛去。在那兒,藍月兒披著一件黑的鬥篷,兩手臂,宛若一個鬼魂,一雙眼睛在帽兜下變得象貓,藍蝴蝶翩翩飛來,輕吻她兩片唇,像蠶吐絲,把鮮緩緩吐進她裏。那甜如花蜜,吃下去的人,臉卻有著二十歲女孩不該有的冷酷和使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2

但夢三站在通往歌廳後台的一扇門外麵焦急地等著。他熟了,偏瘦又蒼白,俊美卻多愁善感,臉幾乎沒有子。他看到一個黑蒙蒙的形影漸漸走近,愈來愈清晰,終於鬆了一。

“你到哪裏去了?快到你出場啦。”他柔地對她說。

藍月兒臉陡然浮起一微笑,說:“我到城裏逛逛。”然後把一包東西塞在他手裏說,“給你的。”

他打開來看看,是一雙漂亮的小羊皮手套。

“天涼了。”她一邊說一邊穿過長廊曳到後台的化妝間,那裏鬧哄哄的。

但夢三很珍惜地戴其中一隻手套試試看,那隻手的掌心有一條舊的傷痕,一直到他死的時候還在那兒。

“你又花錢了?”他說。

“錢是用來花的。”藍月兒回答說。她把帽兜褪下,臉湊到鏡子前麵,用一支白狐毛刷在臉在臉掃胭脂。她的發剪短了,燙漫的紋。她用手在兩片唇擦鮮紅的紅,唇有一滴幹了的跡,她把它抹走了,咕噥道:

“這酒不好喝。”

她眼裏卻有了一絲絲醉意。這時,她從鏡子裏看到大坐在化妝間的一把椅子,那雙銳利的眼睛正朝她望過來。她有點心虛,假裝沒看見,半轉個,脫下鬥篷。她穿在裏麵的是一襲藍絲歌衫,像向晚的天空,在腳踝泛起,腳下是一雙白緞布尖高跟鞋。她戴著一串珍珠項鏈,在頸子繞了一個圈,垂到腰際,那兒綴著一條珍珠腰帶。然後,她在耳背一朵新鮮的紅玫瑰,匆匆走台。

她唱壓軸,一歌台,掌聲如雷。她站在台,下麵黑壓壓的坐滿觀眾,她後有一個小樂隊為她伴奏,當然也有但夢三的七弦琴。樂城是個繁華古城,有一座華麗的歌廳,大不用把自己的帳篷帶來。

她唱歌的時候,藍蝴蝶在她飛舞。它們了她最親密的同謀。她能召喚它們,非得已,她並不想把它們變邪惡的蝴蝶,像自己。

她隻要每隔幾天吸一點就夠了,她不想傷害任何人,她也不像酗酒的人愈喝愈多,她不酗。然而,她有時覺得自己就像活在間的一隻老鼠,鬼祟又卑微,惟有唱歌的那一刻,她才能夠遺忘這一切。她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難道要躺進古墓裏,跟屍同眠嗎?那個所謂神王也並沒有來找她。親的幽靈再沒有出現。滾滾紅塵,她隻曉得一個地方,就是大的歌舞團。

五年來,聽過她歌聲的人,說她宛如鶯啼唱,“藍鶯”的名字不脛而走。樂城的歌廳也因此重金聘她和歌舞團來表演。然而,這些虛名於她毫無意義。她唱歌是為了忘記。她賺到的錢都慷慨地花,送物給歌舞團裏的姊,甚至要資助妙妮聘殺手幹掉那吃掉她人腦袋的獅子。

她花錢也是為了忘記,像今天,在樂城河畔那一排亮晶晶的店鋪裏買東西時,有那麼一刻,她覺得自己根本是個普通女子,也是很容易受到浮華與物質的惑。

然而,這詭異的命運似乎有意開她的玩笑,她吃下去的是,吐出來的是歌,她的歌竟愈唱愈好,好得連自己都吃驚。她更發現自己比往昔更美,所到之,不論女,都會回過來癡癡地看她。那一刻,她心裏竟會覺得快樂。難道她跟魔鬼換了靈魂?

這個晚,她唱完最後一首歌,唱的是一個女子對遠方人的思念。曲終人散,舞台的燈火熄滅了,每次到了這一刻,她重又變回一個孤獨的形影,懷念著之軀的單純和幸福。

3

一列馬車隆隆地駛過已入睡的街道,揚起了灰蒙蒙的沙塵,邁向樂城的堤岸。這是送歌舞團回天鵝船去的車。藍月兒和大坐在其中一輛馬車的黑布蓬裏。

她們裹著鬥篷,並排而坐,兩個人中間隔著一點距離。

“這古城好漂亮。”大開道。

“嗯。”藍月兒像耳語般地回答,眼睛飄到窗外。

“聽說原來不樂城,烏有鄉。”

藍月兒不由得笑了起來,說:

“聽去就像桃花源。”

但她比較喜歡原來的名字。“烏有鄉……”她心裏喃喃道。

“未來一個月的門票都賣光了。”大說,臉略帶微笑。

“是嗎?”藍月兒依舊耳語似的回答,有點漫不經心。

“你今天晚喝了酒嗎?”大突然問,眼睛柔和地注視她。

“我沒有啊。”她回答。要不是趕時間,她才不會挑那個醉酒鬼。

“你眼睛好象有點醉。”大說著,可她也不相信藍月兒會獨個兒跑去喝酒,雖然這孩子長大後變得好古怪。

“是嗎?不會啊。”藍月兒回答,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絲息。

有時她好怕大,她那雙敏銳的眼睛好象什麼都會看穿。但她不可能告訴大說:“我是一個吸鬼。”她打從心底裏敬重大,是大把她從堤岸帶回來。她會牢牢記住這一切,可她已經不是大當天帶到船的那個孩子了。大是不會明白的,由得大以為她變了吧,這總比知道真相好。

那真相太荒謬了,有時連她自己都不太相信。她恨她親白若蘭,卻也懷念她,甚至望再見到她的幽靈。假如這還算得是人生的話,她不了解自己的人生為什麼會變這樣。她好孤獨,那種孤獨無法說與人聽。她瘋狂地花錢,裏卻睜著眼睛躺在她的大寢室的孤墳裏。她避開大,那會讓她心裏覺得好過一點。她也避開其他人,從前在天鵝船的感,那份人間的感,都已了幻夢。惟獨但夢三有點例外。她喝過他的,他並不像大那麼銳利。她不怕他,有時甚至覺得她和他是同路人:一個吸鬼和一個人。聽起來多麼像一個不好笑的笑話。

就象前一天,天鵝船到了樂城。午時分,她照樣睡不著,獨個兒坐在甲板的柳條椅子,看著黑茫茫的大海,也看著她在金燈籠下麵那個朦朧的影子,想起兒時跟但夢三玩的一個遊戲。他們兩個竟以為吸鬼是沒有影子的。那又是一不笑話。

這時,但夢三來到甲板。

“還沒睡嗎?”他問。

她搖,沒抬臉。

“聽說到了深秋,樂城河畔會開滿美麗的楓葉,一直開到山去,到時候,遍地遍都是紅的。”但夢三神往地說。

“那時我們已經離開了。”她輕輕地說,聲音毫無盼望。

他默然無語。

她知道但夢三覺得她這幾年變得好古怪,白天都在睡覺,晚卻睜著眼睛,一時狂喜,一時又愁眉深鎖。有一天晚,那是她第一次吸之後,她回到天鵝船來,覺得自己吸鬼的那部分很滿足,人的那部分卻覺得惡心。她衝進空的音樂室,吐了一地,吐出來的不是,而是橘的泡沫。她哭了,是憤怒的淚,猝然,音樂室裏的樂器如海嘯風般瘋狂地合奏,像一個人內心痛苦的戰。

但夢三聽到聲音走進來,她抬起,那張臉滿是狸。他吃驚地望著像瘋子似的她。那時,音樂已經停了,樂器的弦線全都斷裂。

後來,他竟傻得以為她是喝過他的,所以感染了他的孤獨和憂鬱,又以為女孩子到了青期就會變得難以捉摸。

這就是但夢三,他看這個世界的方式跟大不一樣,他那雙悲愁的眼睛看到的一切都像他自己,是夢也是幻影。

她們坐的那輛馬車已經由大街轉到通往堤岸的路了。好一會兒,大才又再開說:

“改天我也要去河畔那些商店看看,聽說什麼都可以買到。”

“哦,我差點忘記了。”藍月兒從懷中拿出一個紅緞布盒子給大,說,“你看看喜不喜歡。”

“什麼來的?”

“是絲巾,在那邊買的。”她回答。

大打開盒子,看到那條手工精細,繡鳥兒的絲巾,一看就知道不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