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醜(2 / 3)

“別太花錢。”她看著藍月兒,柔聲說。

“這個不花錢。”藍月兒輕輕地回答說。她的聲音沉落,兩個人好象失去了話題似的,隻聽到馬車走在路的聲音。

大的目光停佇在藍月兒的側麵,她發現自己愈來愈不了解她了,自從五年前那場可怕的流病之後,她突然變得好孤僻好沉默,甚至故意和她隔著一點距離。她不是沒生過,可藍月兒終究不是她自己的孩子,她能對她要求些什麼呢?

有時她覺得,藍月兒送她那麼多昂貴的物,不是想表達心裏的一份感,相地,是想掩飾那份感,想把它埋。

每次看到藍月兒在台唱著歌,那份舊時的關又湧心。也許,人長大了就跟兒時不一樣,有了自己孤獨的宇宙。

而今,她幾乎整天埋首柳青青的遺稿裏。有時她幾天都不走出房間,想解出那些像方也像預言的句子,有時她累了,在瞌著,蒙蒙朧朧張開眼睛,竟以為看到他的幽靈。

五年前,他來過。

那時候,她剛剛把病愈的藍月兒送回大寢室去。接連幾天,發生了奇怪的事。前一天,她明明把遺稿放在,第二天竟發現那疊遺稿放在椅子。到了第二天晚,她很記得自己把遺稿放在,第二天醒來,竟發現那疊遺稿又放到椅子。她的鞋子明明排好一雙雙放在一起,到了第二天,左右腳竟然全都倒轉過來。一天她起,發現一綹紅發豎起了,像一條豬尾巴。不管她怎麼洗,怎麼梳,那條豬尾巴還是滑稽地擺在那兒。

一天晚,她在房裏調了一碗安神的花,以為那幾天的怪事是因為自己心緒不寧。等她調好了花放在邊,轉過來,竟發現那碗白的變綠,不斷冒出像小花的泡沫。終於,她忍無可忍,對著房間裏一個幽暗的角落說:

“青青,是不是你?”

猝然,她聞到花兒腐朽的息。那息充滿了整個房間,她看到一個形影漸次清晰,披著青的衣裳,雖然消瘦了,但依然宇不凡,那是柳青青的幽靈。

“果然是你。”她說。

“莓莓,對不起,人死了就會有這種味道。”他緩緩仰臉說。

人死了也不老,她微微一笑,歎一說:

“你現在看來比我年輕。”

“你也沒老。”柳青青說。

天鵝船常常改變航道,他走了好遠的路才找到她。他想告訴她,她帶到船的那個女孩是吸鬼。但那個不死的力量太強大了,他隻是個微弱的幽靈,不能直接說出來。

“你過得好嗎?”她問他,臉帶著關切的微笑。

他點,心裏難過,想告訴她說:

“幽冥的路好寂寞啊!”

“我以為你到冥河去了。”她說。

“你的發。”他回答說。是她放在他屍體的一綹紅發讓他舍不得。

她卻以為他說的是她那條豬尾巴。

“是你做的吧?”她問,語不像責備,而是覺得有趣。

“我在讀你的遺稿呢,全靠你的那個補,你記得嗎?‘隻有花香香如故’。”她微笑對他說。

他眼見機不可失,好想提醒她。終於,他想到一個辦法了。他咧著巴,露出牙齒,睜大眼睛,以為自己這個樣子看去很恐怖,然後捏住一條無形的脖子,做一個在脖子吸的動作。

她不笑起來,說:

“青青,你幹什麼?”

他重複那個動作一遍,她竟問:

“你是不是?想喝一大碗?”

他急死了,想到另一個方法。他假裝拿著一根木樁自己的心髒,臉露痛苦的表。

“我懂了。”她說,“你想向我道歉。”

他搖,想了一會兒又點,他一直想她原諒他,可現在他不是要說這些,所以他又搖。

“你不想道歉?”她問。

他連忙搖。

“青青,你有話為什麼不直說?”她問,奇怪他變幽靈之後為什麼吞吞吐吐。

他毫無辦法地看著她,多麼想告訴她說,他不能。

“我沒恨你。”她對他說。

這些年來,她想告訴他的,就是這句話。

他凝望著她,臉帶著淒苦的微笑。生前死後,他始終那樣她。可他而今僅是個幽靈,無法保護她。他緩緩朝她吹一,她那條豬尾巴輕輕散開了,一朵新鮮的紫丁香飄搖幽雅地在半空翻了幾個筋鬥,落在她耳背,點綴著她不老的容顏。

她摸摸耳背的那朵花,帶著幸福的微笑,對他說:“謝謝你。”

他的幽靈慢慢地消失,她才想起她有很多關於那疊遺稿的事沒問他。

可他一直沒回來。

也許是天鵝船走得太快也太遠了,一個幽靈終究在追不的。

所以,後來有一天,當藍月兒跟她說:

“我們以後留在樂城吧。”

她答應了,但是,她依然住在天鵝船,等著柳青青回來。

4燕孤行是在一個光明媚的秋早來到樂城的。他戴破帽子,臉有髭,容貌俊美,神愉快,後拖著一個老舊沉重有兩個輪子的大木箱,不時發出丁丁冬冬的聲音,裏麵有一套小醜服、魔術師的道具、八音盒和做八音盒的材料,還有幾件換洗的衣服,那就是他全部的家當。

他是走陸路來的,沿途碰見不少從樂城回來的人,這些人都異同聲說樂城是個美麗的古城,這兒的太永不下沉,天空的鳥兒全是金的,居民生活富裕,商鋪裏賣的東西美輪美奐,尤其是樂城河畔那一帶的商鋪,更是什麼稀奇的東西都可以買到,譬如會說人話的狗兒和會跳舞的鞋子,有一家商鋪還賣一種黑蜘蛛糖,人吃了就能爬到天花板去。不少飛賊都去光顧。這些人把樂城渲染得像一個夢幻的度,最後卻連他們自己都深信不疑。

燕孤行於是帶著他的大木箱慕名而來。他抬看天空,天空飛翔的鳥兒果然都是金的。時候還早,街的商鋪仍然在睡覺,人流稀疏,隻有貧民區那邊的市場擺著幾個賣早點的攤檔,讓寒酸的蒸發量鄉人坐下來填填肚子。

燕孤行在那兒吃了一碗騰騰的麵條,然後向麵攤主人打聽附近有沒有便宜的旅館。那個矮胖懵懂的麵攤主人,一看就知道是個心但詞不達意的人,他對燕孤行咕農了一堆:“往那邊直走,轉左,直走,轉右,再轉左,下坡,直走到尾,在貧路轉右,哦,不對,應該是轉左,繞一個圈,臉朝東麵,在你的背後的位置,有一家‘楓葉’的。”

燕孤行聽得暈轉向,決定隨自己的腳步走,正他有的是時間。原來,在樂城,單是“楓葉”的旅館就有十幾家,卻不一定都能看到楓葉。最後,他在一條狹隘的下坡道找到一家局促的旅館,名“楓葉”,專門執行貧寒的旅客。他租了最便宜的房間。

挑高的房間裏有一扇朝西的窗子,灰塵斑斑,看不見楓葉,隻看到一小片樂城的天空。他把大木箱放在地打開來,將那套小醜服掛在邊。他決定先休息一會兒,等晚一點的時候,街的人流比較多,才出去賣他的八音盒。

他脫掉腳的鞋子躺下,不知不覺在睡著了,醒來已是午後。他揉揉眼睛,洗了把臉,換那套藍的小醜服,從大木箱裏拿出其一個小木盒來,裏麵有幾瓶油彩,一個小醜的紅鼻子和一麵模模糊糊的鏡子。他對著鏡子,往臉塗厚厚的白油彩,把藍油彩塗在眼睛周圍,接著用一根小毛刷蘸深綠的油彩,由眼眉中央開始畫一條垂直線到眼肚,然後描一個肥厚滑稽的紅唇,角伸延到兩邊臉頰中央,看去好像大笑的樣子。最後,他戴那頂綿綿的長統帽,把發全都進去,又將一個紅鼻子夾在鼻尖。

小醜魔術師死後,他繼承了那個大木箱,一天,他無意中在那個大木箱裏發現一個小木盒。他好奇打開來看看,給嚇了一跳,小木盒竟會唱歌。接下來的幾天,他把小木盒拆開來重新鑲嵌,但歌聲沒有了。他又再拆開來,再重新鑲嵌,將裏麵一把小小的齒梳抹幹淨,這一次,他重又聽到音樂,卻有點走調,於是,他再拆開來鑲嵌,終於學會了做八音盒的方法。他相信這是小醜魔術師給他的物。

那以後,他走遍天涯海角,賣自己做的八音盒,卻始終沒見過藍蝴蝶。最後,他來到樂城,投宿在一家沒有楓葉的“楓葉旅館”。

雖然在樂城什麼東西都可以買到,但他對自己的手藝很有信心。他做的那些八音盒,就像他做的風箏,全是無師自通,也都很漂亮。這幾年來,他賣過很多八音盒,數量多得連他自己都忘記了。然而,有一個音樂粉盒,他一直留著,舍不得賣。

那天,他在一個舊貨攤無意中看到一塊帶著玫瑰澤的黃銅片,在光的折射下呈現繽紛的顏,麵畫了一隻張開翅膀的藍蝴蝶,熠熠生輝。那塊銅片全無瑕疵,是從一個舊首飾箱麵剪下來的,他用手量度一下尺寸,發覺剛剛可以裁出一個粉盒。

他付了錢,用一條布把那塊銅片小心裹好。回去之後,他把一個工作台放在大,一直埋埋腦在那塊銅片和一堆工具之中,不知地字多少個,幾乎不眠不休,一天,他終於完了一個圓形粉盒,藍蝴蝶就在盒麵。隻要打開粉盒,就像打開一個美麗的魔法箱,會聽到音樂在耳邊縈回:“丁冬冬丁冬冬丁丁丁冬丁丁冬……”

這是藍月兒那天在山喚羊兒歸來的歌,事隔多年,他不曾忘記那段優美的旋律。她的歌聲,早已了他童年回憶中最詩意的音韻。

她比他小兩歲,應該有二十歲了,必定是個亭亭玉立的姑娘,說不定嫁人了,在遠方不知曉的陌生家門過著幸福的子,也許擁有許多漂亮的音樂粉盒。但是,這一個粉盒,他還是會留給她。

這時,他放下模糊的鏡子,站起來,把小貨攤掛在肚子,在麵放滿了八音盒,離開那個局促的房間。

6燕孤行在河畔看到一般漂亮的天鵝船,船靜靜的,隻有幾個手在甲板聊天。誰說樂城的太永不沉落?星星已經露臉。他吃過自己帶著的饅,站起來的碎屑,把賣剩的一個八音盒放在袋裏,收起的小貨攤掛在肩,走在回旅館去的路。

經過主街時,一列馬車隆隆在他邊駛過,朝河畔那邊走去,車的黑布篷蓋得密密的,他嗅到馬的味道和女人的香味。

那個晚,他躺在“楓葉旅館”那張蟲蛀的板,卻睡不著。在下坡道被蚊子叮咬的那一刻,他好象聽到一把歌聲,那歌聲好熟悉,轉眼卻已消逝。不可能是她,應該是他自己回憶裏的歌聲吧?每次到了一個漂亮的新地方,他會想起她,這麼美好的風景,要是有她在多好?他不知道他和她現在距離有多遠,是天涯?是咫尺卻永不相見?今,她在他思念裏縈回,竟比往更清晰。

看到朦朧窗子外麵朦朧的晨光,他累癱了,終於睡著。在夢中重又看見在主街遇到的那輛黑馬車。他覺得走在前的一匹刀兒在他膛踏了一下,他喃喃地*。

馬車在城裏駛過的時候,藍月兒並沒有拉起窗簾往外望,她仍然回味著那個小醜的,裏帶著往事的甜香。

本來她可以一直陶醉在那甜香之中。然而,到了第二天,她在後台收到一大束紅玫瑰,聞到的卻不是玫瑰香,而是嗆鼻的麝香貓。她想起馬戲團裏那個可憐的秋千*郎,*郎必定已經死了。那個閻背香的人販子卻在樂城蓋起一間院,在那兒,給喂了*的女跟獸關在一起,任人挑選。

閻背香一連三天送花來,她把那些花全都踏碎,這個十惡不赦的壞蛋在花裏施了術,竟以為可以惑她。

她在歌台看到閻背香,他戴黑圓帽,坐在最後排,那雙邪的眼睛在她全下打量。他竟認不出來她來。

到了第三天晚,她離開歌廳的時候,閻背香在外麵等她。

他欠欠,油腔滑調的聲音說:“藍姑娘,請容我告訴你,你的歌聲是這個世界的奇跡,隻有天堂的鳥兒可堪比較。”

那把聲音也在對她施術。

她假裝中了他的術,動地看著他,說:“先生你頂會說話。”

“那些玫瑰不敬意。”閻背香諂媚地說。

“哦,原來是你送的,那些花好漂亮。”她一副魂的樣子。

“再漂亮的花和姑娘的天香相比,都嫌俗。”他恭維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