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過了秭歸和巴東,便入了最有名的巫峽,這真是一段最奇險的最美麗的山水畫。江水的險,險在窄,險在急,險在曲折,險在多灘。山的好處,在不單調。這個峰很高,那個峰還要更高,前麵有一排,後麵還有一排,後麵的後麵,還有無數排,一層一層地你圍著我,我圍著你,你咬著我,我咬著你。前麵無路,後麵也無路。四麵八方,都被懸崖阻住。船身得轉灣抹角地從山縫裏穿過去。兩旁的高山,筆直地聳立著,好像是被一把快刀切成似的,那麼整齊,那麼險峻。仰著頭,才望見峰頂,中間是一線蔚藍的天空。偶爾看見一隻黑色的鳥,拚命地飛,拚命地飛,總覺得它不容易飛過那高的峰頂。江水衝在山崖上,石灘上,發出一種橫暴的怒吼,有時候可以卷起一兩丈高的浪堆。
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
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
黃鶴之飛尚不得過,
猿猱欲度愁攀緣。
李太白這幾句詩,要親自走過這一段路的人,才知道他是寫得真,寫得深,寫得活現。在這幾句詩裏,並沒有誇張,沒有虛偽,完全是用寫實的筆,把巫峽這一段險惡奇偉的形勢,表現出來了。
三峽裏麵的山,以青石洞一帶為最高。有名的巫山十二峰,便分布在大江的南北岸。“連峰去天不盈尺,枯鬆倒樹倚絕壁”,正是這地方的寫實。望著神女廟的一線白牆。好像一本書那麼大,擱在一張山上,真好像是神話中的景致。高唐觀在巫山縣城西,連影子也望不見。最雄偉的,是鬆巒峰,望霞峰,朝雲峰,登龍峰,翠屏峰,各自呈著不同的狀態,你監視我,我監視你,雄赳赳地聳立在那裏,使人望了,發生一種恐怖的感情。
巫山的雲,這一次因為天氣晴爽,沒有看到。據一位老先生說,看巫山的雲,要在迷蒙細雨的天氣。那時候,望不見天,望不見山峰,隻見頂上雲霧騰騰,有像牛馬的,有像虎豹的,奇形怪狀,應有盡有,那情形比起廬山來還要有趣。這一次因為正是秋高氣爽的好天氣,天上連雲影也沒有,幾個極高的峰巔,我們可以望得清清楚楚。最可愛的,就是在那懸崖絕壁的上麵,倒懸著一些極小的紅花,映著古褐蒼蒼的石岩,另有一種情趣。任叔永先生過三峽有幾句詩,寫這情景極好:“舉頭千丈逼,注目一峰旋。紅醉岩前樹,碧澄石外天”,岩前紅樹,石外青天,要到這地方來,才可領略得到。語堂達夫兩兄可惜未來,若到此境界,不知如何跳躍叫喊也?
過巫山即入瞿塘峽。此峽最短,不過十三四裏。山勢較巫峽稍低平,水勢仍險急,因有夔門灩澦堆阻在江中,水不得平流之故。過瞿塘峽,北岸有一峰突起,樹木青蔥,玲瓏可愛,這便是曆史上有名的白帝城。那一段古城劉皇叔托孤的悲慘的故事,就表演在這個地方。山頂上有一古刹,為孫夫人廟。顏色的瓦白色的牆,隱約地從樹林中呈現出來。我們走過的時候,正是下午六點光景,一道斜陽,照在廟前的鬆樹上,那顏色很蒼冷。遠遠地朝北望去,可以隱約地望見八陣圖的遺跡。廟裏的鍾聲,同夔府那邊山上傳來的角聲,斷斷續續地唱和著,那情調頗有些淒涼。所謂英雄落淚遊子思鄉的情感,大概就在這種境界裏產生的。
到白帝城,三峽算是走完了。山勢從此平敞些,江麵寬得多,水勢也平得多了。滿船的人,一到這地方,都感到一種“脫去危險”的愉快,心靈中自然而然地生出來一陣輕鬆。好像一個人從險峻的山頂上走到了平地,從一個黑暗的山洞裏,走出了洞口似的,大家都放下心來,舒舒服服地喘了一口氣。不到十分鍾。船就泊在夔府的江岸了。天上一輪明月,正在鯉魚山的頂上,放射著清寒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