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漢在無限量地享受當前生活之外,他還有豐富的幻想做他的伴侶。Dickens的《塊肉餘生述》裏麵的Micawber在極窮困的環境中不斷說“我們快交好運了”,這確是流浪漢的本色。他總是樂觀的,走的老是薔薇的路。他相信前途一定會光明,他的將來果然會應了他的預測,因為他一生中最沒有一天不是欣欣向榮的;就是悲哀時節,他還是肯定人生,痛痛快快地哭一陣後,他的淚珠已滋養大了希望的根苗。他信得過自己,所以他在事情還沒有做出之前,就先口說蓮花,說完了,另一個新的衝動又來了,他也忘卻自己講的話,那事情就始終沒有幹好。這種言行不能一致,孔夫子早已反對在前,可是這類英氣勃勃的矛盾是多麼可愛!藹理斯在他名著《生命的跳舞》裏說:“我們天天變更,世界也是天天變更,這是順著自然的路,所以我們表麵的矛盾有時就全體來看卻是個深一層的一致。”(他的話大概是這樣,一時記不清楚。)流浪漢跟著自然一團豪興。想到那裏就說到那裏,他的生活是多麼有力。行為不一定是天下一切主意的唯一歸宿,有些微妙的主張隻待說出已是值得讚美了,做出來或者反見累贅。神話同童話裏的世界那個不愛,雖然誰也知道這是不能實現的。流浪漢的快語在慘淡的人生上布一層彩色的虹。這就很值得我們謝謝了,並且有許多事情起先自己以為不能勝任,若使說出話來,因此不得不努力去幹,到會出乎意料地成功;倘然開頭先怕將來不好,連半句話也不敢露,一碰到障礙,就隨它去,那麼我們的做事能力不是一天天退化了。一定要言先乎事,做我們努力的刺激,生活才有興味,才有發展。就是有時失敗,富有同情的人們定會原諒,尖酸刻薄人們的同情是得不到的,並且是不值一文的。我們的行為全借幻想來提高,所以Maselield說“缺乏幻想能力的人民是會滅亡的。”幻想同矛盾是良好生活的經緯。流浪漢心裏想出七古八怪的主意,幹出離奇矛盾的事情。什麼傳統正道也束縛他不住,他真可說是自由的驕子,在他的眼睛裏,世界變做天國,因為他過的是天國裏的生活。
若使我們翻開文學史來細看,許多大文學家全帶有流浪漢氣味。Shakespcare偷過人家的鹿,Bcn Jonson,Merlowe等都是Mermaid Tavern這家酒店的老主顧,Goldsimith吳市吹簫,靠著他的口笛遍遊大陸,Seeke整天忙著躲債,Charles Lamb,Leigh Hunt顛頭顛腦,吃大煙的Coleridge,De Quincey更不用講了,拜論,雪萊,濟茨那是誰也曉得的。就是Wordsworth那麼道學先生神氣,他在法國的時候,也有過一個私生女,他有一首有名的十四行詩就是說這個女孩。目光如炬專說精神生活的塔果爾小孩時候最愛的是逃學。Brownign帶著人家的閨秀偷跑,Mrs.Browhing違著父親淫奔,前數年不是有位好事先生考究出Dickens年青時許多不軌的舉動,其他如Swinburno,Stevenson以及“黃書”雜誌那班唯美派作家那是更不用說了。為什麼偏是流浪漢才會寫出許多不朽的書,讓後來“君子”式的大學生整天整夜按部就班地念呢?頭一下因為流浪漢敢做敢說,不曉得掩飾求媚,委曲求全,所以他的話真摯動人。有時加上些瞞天大慌,那謊卻是那樣大膽子地杜撰的,一般拘謹人和假君子所絕對不敢說的,謊言因此有謊言的真實性,這真實是扯謊者的氣魄所逼成的。而且文學是個性的結晶,個性越顯明,越能夠坦白地表現出來。那作品就更有價值。流浪漢是具有出類拔萃的個性的人物,他們的思想同行事全有他們的特別性格的色彩,他們豪爽直截的性情使他們能夠把這種怪異的性格躍躍地呈現於紙上。斯密士說得不錯“天才是個流浪漢”,希臘哲學家講過知道自己最難,所以在世界文學裏寫得好的自傳很少,可是世界中所流傳幾本不朽的自傳全是流浪漢寫的。Cellini殺人不眨眼,並且敢明明白白地記下,他那回懺錄(Memoirs)過了幾千年還沒有失去光輝。Augustine少年時放蕩異常,他的懺悔錄卻同托爾斯泰(他在莫斯科縱欲的事跡也是不可告人的)的懺悔錄,盧騷的懺悔錄同垂不朽。富蘭克林也是有名的流浪漢,不管他怎樣假裝做正人君子,他那浪子的骨頭總常常露出,隻要一念Cobbett攻擊他的文章就知道他是個多麼古怪一個人。De Quincey的《英國一個吃鴉片人的懺悔錄》,這個名字已經可以告訴我們那內容了。做《羅馬衰亡史》的Gibbon,他年青時候愛同教授搗亂,他那本薄薄的自傳也是個愉快的讀物。Jeffries一心全在自然的美上麵,除開遊蕩山林外,什麼也不注意,他那《心史》是本冰雪聰明,微妙無比的自白。記得從前美國一位有錢老太太希望她的兒子成個文學家,寫信去請教一位文豪,這位文豪回信說:“每年給他幾千鎊,讓他自己鬼混去罷。”這實在是培養創造精神的無上辦法。我希望想寫些有生氣的文章的大學生不死滯在文科講堂裏,走出來當一當流浪漢罷。最近半年北大的停課對於中國將來文壇大有裨益,因為整天沒有事隻好逛市場跑前門的文科學生免不了染些流浪漢氣息。這種千載一時的機會,希望我那些未畢業的同學們好好地利用,免貽後悔。
前幾年才死去的一位英國小說家Conrad在他的散文集《人生與文學》內,談到一位有流浪漢氣的作家Luffmann,說起有許多少女讀他的書以後,寫信去向他問好,不禁醋海生波,顧影自憐地(雖然他是老舟子出身)歎道:“我平生也寫過幾本故事(我不願意無聊地假假自謙)既屬紀實,又很有趣。可是沒有女人用溫柔的話寫信給我。為什麼呢?隻是因為我沒有他那種流浪漢氣。家庭中可愛的專製魔王對於這班無法無天的人物偏動起憐惜的心腸。”“流浪漢”確是個可愛的人兒,他具有完全男性,情懷瀟灑,磊落大方,那個懷春的女兒見他不會傾心。俗語說“癡心女子負心漢。”就是因為負心漢全是處處花草顛連的浪子,什麼事情都不放在心頭。他那痛快淋漓的氣概自然會叫那老被人拘在深閨裏的女孩兒一見心傾,後來無論他怎地負心總是癡心地等待著。中古的貴女愛騎士,中國從前的美人愛英雄總是如花少女對於風塵中飄蕩人的一往情深的表現。紅拂的夜奔李靖,烏江軍帳裏的虞姬,隨著範蠡飄蕩五湖的西施……這些例子也不知道有多少。清朝上海窯子愛姘馬夫,現在電影明星姘汽車夫,姨太太跟馬弁偷情也是同樣的道理。總之流浪漢天生一種叫人看著不得不愛的情調,他那種古怪莫測的行徑剛中女人愛慕熱情的易感心靈。豈隻女人的心見著流浪漢會熔,我們不是有許多瞎鬧胡亂用錢行事乖張的朋友,常常向我們借錢搗亂,可是我們始終戀著他們率直的態度,對他們總是憐愛幫忙。天下最大的流浪漢是基督教裏的魔鬼。可是那個人心裏不喜歡魔鬼。在莎士比亞以前英國神話劇盛行時候,醜角式的魔鬼一上場,大家都忙著拍手歡迎,魔鬼的一舉一動看客必定跟著捧腹大笑。RobertLynd在他的小品文集《桔樹》裏《論魔鬼》那篇中說《失樂園》詩所說的撒但在我們想象中簡直等於兒童故事裏麵偉大英猛的海盜。凡是兒童都愛海盜,許多人念了密爾敦史詩覺得詭譎的撒但比板板的上帝來得有趣得多。魔鬼的堪愛地方太多了,不是隨便說得完,留得將來為文細論。
清末有幾位王公貝勒常在夏天下午換上叫花子的打扮,偷跑到什刹海路旁口唱蓮花向路人求乞,黃昏時候解下百衲衣回王府去。我在北京住了幾年,心中很羨慕旗人知道享樂人生,這事也是一個證明。大熱天氣裏躺在柳陰底下,順口唱些歌兒,自在地飽看來往的男男女女;放下朝服,著半件輕輕的破衫,嚐一嚐暫時流浪漢生活的滋味,這是多麼知道享受人生。戲子的生活也是很有流浪漢的色彩,粉墨登場,去博人們的笑和淚,自己仿佛也變做戲中人物,清末宗室有幾位很常上台串演,這也是他們會尋樂地方。白浪滔天半生奔走天下,最後入藝者之家,做一個門弟子,他自己不勝感慨,我卻以為這真是浪人應得的涅。不管中外,戲子女優必定是人們所喜歡的人物全靠著他們是社會中最顯明的流浪漢。Dick—ens的小說所以會那麼出名,每回出版新書時候,要先通知警察到書店門口守衛,免得購書的人爭先恐後打起架來,也是因為他書內大腳色全是流浪漢,Pickwick俱樂部那四位會員和他們周遊中所遇的人們,《雙城記》中的Garton等等全是第一等的流浪漢。《儒林外史》的杜少卿,《水滸》的魯智深,《紅樓夢》的柳二郎,《老殘遊記》的補殘老是深深地刻在讀者的心上,變成模範的流浪漢。
流浪漢自己一生快活,並且憑空地布下快樂的空氣,叫人們看到他們也會高興起來,說不出地喜歡他們,難怪有人說“自然創造我們時候,我們個個都是流浪漢,是這俗世把我們弄成個講究體麵的規矩人”。在這點我要學著盧騷,高呼“返於自然”。無論如何,在這麻木不仁的中國,流浪漢精神是一服極好的興奮劑,最需要的強心針。就是把什麼國家,什麼民族一筆勾銷,我們也希望能夠過個有趣味的一生,不像現在這樣天天同不好不壞,不進不退的先生們敷衍。寫到這裏,忽然記起東坡一首西江月,覺得很能道出流浪漢的三昧,就抄出做個結論罷!
照野彌彌淺浪,
橫空隱隱層霄,
障泥未解玉驄驕,
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風月,
莫教蹋碎瓊瑤,
解鞍欹枕綠楊橋,
杜宇一聲春曉。
“頃在黃州,春夜行蘄水中,過酒家,飲酒醉。乘月至一溪橋上,解鞍曲肱,醉臥少休。及覺已曉,亂山攢擁,流水鏘然,疑非塵世也。書此語橋柱上”。
梁遇春救火隊救火隊
三年前一個夏天的晚上,我正坐在院子裏乘涼,忽然聽到接連不斷的警鍾聲音,跟著響三下警炮,我們都知道城裏什麼地方的屋子又著火了。我的父親跑到街上去打聽,我也奔出去瞧熱鬧。遠遠來了一陣嘈雜的呼喊,不久就有四五個赤膊工人個個手裏提一隻燈籠,拚命喊道:“救,”“救,”……從我們麵前飛也似地過去,後麵有六七個工人拖一輛很大的鐵水龍同樣快地跑著,當然也是赤膊的。他們隻在腰間係一條短褲,此外棕黑色的皮膚下麵處處有藍色的浮筋跳動著,他們小腿的肉的顫動和燈籠裏閃爍欲滅的燭光有一種極相協的和諧,他們的足掌打起無數的塵土,可是他們越跑越帶勁,好像他們每回舉步時,從腳下的“地”都得到一些新力量。水龍隆隆的聲音雜著他們盡情的呐喊,他們在滿麵汗珠之下現出同情和快樂的臉色。那一架龐大的鐵水龍我從前在救火會曾經看見過,總以為最少也要十七八個人用兩根杠子才抬得走,萬想不到六七個人居然能夠牽著它飛奔。他們隻顧到口裏喊“救”,那麼不在乎地拖著這笨重的家夥望前直奔,他們的腳步和水龍的輪子那麼一致飛動,真好像鐵麵無情的水龍也被他們的狂熱所傳染,自己用力跟著跑了。一霎眼他們都過去了,一會兒隻剩些隱約的喊聲。我的心卻充滿了驚異,愁悶的心境頓然化為晴朗,真可說撥雲霧而見天日了。那時的情景就不滅地印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