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時起,我這三年來老抱一種自己知道絕不會實現的宏願,我想當一個救火夫。他們真是世上最快樂的人們,當他們心中隻惦著趕快去救人這個念頭,其他萬慮皆空,一麵善用他們活潑潑的軀幹,跑過十裏長街,像救自己的妻子一樣去救素來不識麵的人們,他們的生命是多麼有目的,多麼矯健生姿。我相信生命是一塊頑鐵,除非在同情的熔爐裏燒得通紅的,用人世間的災難做錘子來使他進出火花來,他總是那麼冷冰冰,死沉沉地。悵惘地徘徊於人生路上的我們天天都是在極劇烈的麻木裏過去——一種甚至於不能得自己同情的苦痛。可是我們的遲疑不前成了天性,幾乎將我們活動的能力一筆勾銷,我們的理智把我們弄成殘廢的人們了。不敢上人生的舞場和同伴們狂歡地跳舞,卻躲在簾子後麵嗚咽,這正是我們這般弱者的態度。在席卷一切的大火中奔走,在快陷下的屋梁上攀緣,不顧死生,爭為先登的救火夫們安得不打動我們的心弦。他們具有堅定不拔的目的,他們一心一意想營救難中的人們,凡是難中人們的命運他們都視如自己地親切地感到,他們嚐到無數人心中的哀樂,那般人們的生命同他們的生命息息相關,他們忘記了自己,將一切火熱裏的人們都算做他們自己,凡是帶有人的臉孔全可以算做他們自己,這樣子他們生活的內容豐富到極點,又非常澄淨清明,他們才是真真活著的人們。
他們無條件地同一切人們聯合起來,為著人類,向殘酷的自然反抗。這雖然是個個人應當做的事,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然而一看到普通人們那樣子任自然力蹂躪同類,甚至於認賊作父,利用自然力來殘殺人類,我們就不能不覺得那是一種義舉了。他們以微小之軀,為著愛的力量的緣故,膽敢和自然中最可畏的東西肉搏,站在最前麵的戰線,這時候我們看見宇宙裏最悲壯雄偉的戲劇在我們麵前開演了:人和自然的鬥爭,也就是希臘史詩所歌詠的人神之爭(因為在希臘神話裏,神都是自然的化身)。我每次走過上海靜安寺路救火會門口,看見門上刻有We Fight Fire三字,我總覺得凜然起敬。我愛狂風暴浪中把著舵神色不變的舟子,我對於始終住在霍亂流行極盛的城裏,履行他的職務的約翰·勃朗醫生(Dr.John Brown)懷一種虔敬的心情(雖然他那和藹可親的散文使我覺得他是個脾氣最好的人),然而專以殺微弱的人類為務的英雄卻勾不起我絲毫的欣羨,有時簡直還有些鄙視。發現細菌的巴斯德(Pasteur),發明礦中安全燈的某一位科學家(他的名字我不幸忘記了),以及許多為人類服務的人們,像林肯、威爾遜之流,他們現在天天受我們的謳歌,實際上他們和救火夫具有同樣的精神,也可說救火夫和他們是同樣的偉大,最少在動機方麵是一樣的,然而我卻很少聽到人們讚美救火夫。可見救火夫並不是一眼瞧著受難的人類,一眼顧到自己身前身後的那般偉人,所以他們雖然沒有人們獻上甜蜜蜜的媚辭,卻很泰然地幹他們冒火打救的偉業,這也正是他們的勝過大人物們的地方。
有一位憤世的朋友每次聽到我讚美救火夫時,總是怒氣洶洶的說道,這個胡塗的世界早就該燒個幹幹淨淨,山窮水盡,現在偶然天公做美,放下一些火來,再用些風來助火勢,想在這片齷齪的地上鋤出一小塊潔白的土來。偏有那不知趣的,好事的救火夫焦頭爛額地來澆下冷水,這真未免於太殺風景了,而且人們的悲哀已經是達到飽和度了,燒了屋子和救了屋子對於人們實在並沒有多大關係,這是指那般有知覺的人而說。至於那般天賦與銅心鐵肝,毫不知苦痛是何滋味的人們,他們既然麻木了,多燒幾間房子又何妨呢!總之,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足下的歌功頌德更是庸人之尤所幹的事情了。這真是“人生一世浪自苦,盛衰桃杏開落間”。我這位朋友是最富於同情心的人,但是頂喜歡說冷酷的話,這裏麵恐怕要用些心理分析的功夫罷!然而,不管我們對於個個的人有多少的厭惡,人類全體合起來總是我們愛戀的對象。這是當代一位沒有忘卻現實的哲學家George Santayana講的話。這話是極有道理的,人們受了遺傳和環境的影響,染上了許多壞習氣,所以個個人都具些討厭的性質,但是當我們抽象地想到人類的,我們忘記了各人特有的弱點,隻注目在人們可以為美善的地方,想用最完美的法子使人性向著健全壯麗的方麵發展,於是彩虹般的好夢現在當前,我們怎能不愛人類哩!英國十九世紀末葉詩人Frederich Locekr—Son在他的自傳(My Confidences)說道:“一個思想靈活的人最善於發現他身邊的人們的潛伏的良好氣質,他是更容易感到滿足的,想象力不發達的人們是最快就覺得旁人可厭的,的確是最喜歡埋怨他們朋友的知識上同別方麵的短處。”(不知道我那位嫉俗的朋友聽了這段話作何感想,但是我絕不是因為他發現了我那一方麵的短處,特地引這一段來酬他的好意。恐怕他誤會了更加憤世,所以鄭重地聲明一下。)總之,當救火夫在煙霧裏衝鋒同突圍的時候,他們隻曉得天下有應當受他們的援救的人類,絕沒有想到著火的屋裏住有個殺千刀、殺萬刀的該死狗才。天下最大的快樂無過於無顧忌地盡量使用己身隱藏的力量,這個意思亞裏士多德在二千年前已經娓娓長談過了。救火夫一時激於舍身救人的意氣,舉重若輕地拖著水龍疾馳,履險若夷地攀登危樓,他們忘記了困難和危險,因此危險和困難就失丟子它們一大半的力量,也不能同他們搗亂了。他們慈愛的精神同活潑的肉體真得到盡量的發展,他們奔走於慘淡的大街時,他們腳下踏的是天堂的樂土,難怪他們能夠越跑越有力,能夠使旁觀的我得到一副清心劑。就說他們所救的人們是不值得救的,他們這派的氣概總是可敬佩的。天下有無數女人捧著極純淨的愛情,送給極卑鄙的男子,可是那雪白的熱情不會沾了塵汙,永遠是我們所欣羨不置的。
救火夫不單是從他們這神聖的工作得到無限的快樂,他們從同拖水龍,同提燈籠的伴侶又獲到強度的喜悅。他們那時把肯犧牲自己,去營救別人的人們都認為比兄弟還要親密的同誌。不管村俏老少,無論賢愚智不肖,凡是努力於撲滅烈火的人們,他們都看做生平的知己,因為是他們最得意事的夥計們。他們有時在火場上初次相見,就可以相視而笑,莫逆於心,“樂莫樂兮新相知”,他們的生活是多有趣呀!個個人雪亮的心兒在這一場野火裏互相認識,這是多麼值得幹的事情。怯懦無能的我在高樓上玩物喪誌地讀著無謂的書的時候,偶然聽到警鍾,望見遠處一片漫天的火光,我是多麼神往於隨著火舌狂跳的壯士,回看自己枯瘦的影子,我是多麼心痛,痛惜我虛度了青春同壯年。
但是若使我們睜開眼睛,舉目四望,我們將看到世界上——最少中國裏麵——無處無時不是有火災,我們在街上碰到的人十分之九是住在著火的屋子的人們。被軍隊拉去運東西的夫役,在工廠裏從清早勞動到晚上的童工,許多失業者,為要按下饑腸,就拿刀子去搶劫,最後在天橋上一命嗚呼的匪犯,或者所謂無筆可投而從戎,在寒風裏抖戰著,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變做曠野裏的屍首的兵士,此外躑躅街頭,忍受人們的侮辱,拿著潔淨的肉體去換錢的可尊敬的女性:娼妓,碼頭上背上負了幾百斤的東西(那裏麵都是他們的同胞的日用必需奢侈品),咬定牙根,邁步向前的腳夫,機器間裏,被煤氣熏得吐不出氣,天天顯明地看自己向死的路上走去,但是為著擔心失業的苦痛,又不敢改業,寧可被這一架機器磨折死的工人,瘦骨不盈一把,拖著身體強壯,不高興走路的大人的十三四歲車夫,報上天天記載的那類“兩個銅片,犧牲了一條生命”,這類閑人認為好玩事情的淒慘背景,黃浦灘頭,從容就義的無數為生計所迫而自殺的人們的絕命書……總之,他們都是無時無刻不在烈火裏活著,對於他們地球真是一個大炮烙柱子,他們個個都正暈倒在煙霧中,等著火舌來把他們燒成焦骨。可是我們卻見死不救,還望青天歌詠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夜鶯。若使我的朋友的房子著火了,我們一定去幫忙,做個當然的救火夫,現在全地麵到處都是熊熊的火焰,我們都覺得閑暇得打出數不盡的嗬欠來,可見天下人都是明可察秋毫,而不能見泰山,否則世界也不至於糟糕得如是之甚了。
我們都是上帝所派定的救火夫,因為凡是生到人世來都具有救人的責任,我們現在時時刻刻聽著不斷的警鍾,有時還看見人們呐喊著望前奔,然而我們有的正忙於掙錢積錢,想做麵團團,心硬硬,人蠢蠢的富家翁,有的正陰謀權位,有的正摟著女人歡娛,有的正緣著河岸,自鳴清高地在那兒傷春悲秋,都是失職的救火夫。有些神經靈敏的人聽到警鍾,也都還覺得難過,可是又顧惜著自己的皮膚,隻好拿些棉花塞在耳裏,閉起門來,過象牙塔裏的生活。若使我們城裏的救火夫這樣懶惰,拿公事來做兒戲,那麼我們會多麼憤激地辱罵他們,可是我們這個大規模的失職卻幾乎變成當然的事情了,天下事總是如是莫測其高深的,宇宙總是這麼顛倒地安排著,難怪有人喊起“打倒這胡塗世界”的口號。
有些人的確是去救火了,但是他們隻抬一架小水龍,站在遠處,射出微弱的水線。他們總算是到場,也可以欺人自欺地說已盡職了,但是若使天下的救火夫都這麼文縐縐地,無精打彩地做他們的工作,那麼恐怕世界的火災永不會撲滅,一代一代的人們永遠是湮沒在這火坑裏,人類始終沒有抬頭的日子了。真真的救火夫應當衝到火焰裏,爬上壁立的繩梯,打破窗戶進去,差不多是拿自己的命來換別人的生命,一麵踏著危梁,牽著屋角,勇敢地拆散將著火的屋子,甚至就是自己被壓死也是無妨。要這樣子才能濟事。救火的場中並不是賣弄斯文的地點,在那裏所寶貴的是膽量和筋肉,微溫的同情是用不著的,好意的了解是不感謝的,果然真是熱腸的男兒,那麼就來拖著水龍,望火旺處衝進去罷。個個救火夫都該抱個我不先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相信有一人不得救,我即不能升天的道理,那麼深夜裏,狂風怒號,火光照人須眉的時候,正是他們獻身的時節。袖手拿出隔江觀火的態度是最卑汙不過的弱者。
有人說,人生樂事正多,野外有恬靜清幽,含有無限奧妙的自然,值得我們欣賞,城市裏有千奇百怪,趣味無窮的世態,可以供我們玩味,我們在世之日無多,匆匆地就結束了,何不把這些須絕難再得的時光用來享樂自己呢?他們以為我們該做個世態的旁觀者,冷笑地在旁看人生這套雜劇不斷地排演著,在一旁喝些汽水,抽著紙煙閑談。不錯,世界是個大舞台,人生也的確是一出很妙的雜劇,但是不幸得很,我們不能離開這世界,我們是始終滯在舞台上麵的,這出劇的觀眾是上帝,是神們,或者魔鬼們,絕不是我們自己。站在戲台上不扮個腳色,老是這般癡癡地望著,也未免難為情吧!並且我們的一舉一動總不能脫離人生,我們雖然自命為旁觀者,我們還是時時刻刻都在這裏麵打滾,人間世的喜怒哀樂還是跟我們寸步不離,那麼故意裝做超然的旁觀態度,真是個十足的虛偽者。天下最顯明地自表是個旁觀者,同最討厭的人無過於做《旁觀報》的Addison了,但是我想當他同極可敬愛的Steele吵架的時候,他恐怕也免不了脫下觀客的麵孔,扮個愚蠢的人生裏一個愚蠢的滿腔憤恨的腳色了。我們除開死之外,永遠沒有法子能離開人生,站在一旁,又何苦弄出這一大串自欺欺人的話呢!並且有許多最俗不過的人們,為著要避免世上種種有損於己的責任,為著要更專心地去追求一己的名利,就拿出世態旁觀者這副招牌,擋住了一切於己無益的義務,暗地裏幹他們自己的事情,這種人是卑鄙得不配汙我的筆墨,用不著談的。現在全世界處處都有火災,整座舞台都著火了,我們還有閑情去與自然同化,譏諷人生嗎?救火夫聽到警鍾不去拖水龍,卻坐在家裏釣魚,跟老婆話家常,這種人恐怕是絕頂聰明的人罷?然而這正是前麵所說的及時行樂的人們。當我們提著燈籠,奔過大路的時候,路旁的美麗姑娘同臨風招展的花草是無心觀看的,雖然她們本身是極值得讚美的。至於隻知道哼著顛三倒四的文句,歌頌那大家都無緣識麵的夜鶯的中國新文人,我除開希望北平的刮風把他們吹到月球上麵去以外,沒有第二個意思。
當我們住的屋子燒著的時候,常有窮人們來乘火打劫,這樣幸災樂禍的辦法真是可恨極了。然而我們一想許多人天天在火坑裏過活,他們不能得到他們應得的報酬,我們坐著說風涼話的先生們卻拿著他們所應得的東西來過舒服的生活;他們餓死了,那全因為我們可以多吃一次燕窩,使我們肚子漲得難受,可以多喝一杯白蘭地,使我們的頭更痛得利害,於斯而已矣。所以睜大眼睛看起來,我們天天都是靠著乘火打劫過活,這真是大盜不動幹戈。我們乘火打劫來的東西有時偶然被人們乘火打劫去,我們就不勝其憤慨,說要按法嚴辦,這的確太缺乏詼諧的風趣了。應當做救火夫的我們偏要幹乘火打劫的勾當,人性已朽爛到這樣地步,我想彗星和地球接吻的時候真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