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往事冰心(1 / 3)

冰心往事冰心

冰心(1900—)原名謝婉瑩,筆名冰心。福建省閩侯縣人。作家,兒童文學家,文學翻譯家。一九一四年入北京教會學校貝滿女中,“五四”運動時,在協和女子大學預科學習,開始文學創作。一九二一年參加文學研究會。主要作品有散文《寄小讀者》、《冰心散文集》、《歸來以後》、《櫻花讚》、《小桔燈》、《拾穗小劄》等;小說集《南歸》、《往事》、《冰心小說集》等。

往事——生命曆史中的幾頁圖畫在別人隻是模糊記著的事情,

然而在心靈脆弱者,

已經反複而深深地

鏤刻在回憶的心版上了!

索性憑著深刻的印象,

將這些往事

移在白紙上罷——

再回憶時

不向心版上搜索了!

將我短小的生命的樹,一節一節的斬斷了,圓片般堆在童年的草地上。我要一片一片的拾起來看:含淚的看,微笑的看,口裏吹著短歌的看。

難為他裝點得一節一節,這般豐滿而清麗!

我有一個朋友,常常說,“來生!來生!”——但我卻如此說:“假如生命是乏味的,我怕有來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滿足的了!”

第一個厚的圓片是大海:海的西邊,山的東邊,我的生命樹在那裏萌芽生長,吸收著山風海濤。每根小草,每一粒沙礫,都是我最初的戀慕,最初擁護我的安琪兒。

這圓片裏重疊著無數快樂的圖畫,憨嬉的圖畫,寂寞的圖畫,愚拙的圖畫,和泛泛無著的圖畫。

放下罷,不堪回憶!

第二個厚的圓片是綠陰,這一片裏許多生命表現的幽花,都是這綠陰烘托出來的。有濃紅的,有淡白的,有不可名色的……

晚晴的綠陰,潮霧的綠陰,繁星下指點著的綠陰,月夜花棚秋千架下的綠陰!

感謝這曲曲屏山!他圈住了我許多思想。

第三個厚的圓片,不是大海,不是綠陰,是什麼?我不知道!

假如生命是無味的,我不要來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滿足的了。

場廳裏四隅都黑暗了,隻整齊的椅子,一行行的在陰沉沉的影兒裏平列著。

我坐在盡頭上近門的那一邊,撫著錦衣,撫著繡帶和纓冠凝想——心情複雜得很。

晚霞在窗外的天邊,一刹濃紅,一刹深紫,回光到屋頂上。

台上琴聲作了。一圈的燈影裏,從台側的小門,走出十幾個白衣飾,散著頭發的安琪兒,慢慢的相隨進來,無聲地在台上練習著第一場裏的跳舞。

我凝然的看著,瀟灑極了,溫柔極了,上下的輕紗的衣袖,和著蹤錚的琴聲,合拍的和著我心弦跳動,怎樣的感人嗬!

燈滅了,她們又都下去了,台上台下隻我一人了。

原是叫我出來疏散休息著的,我卻那裏能休息?我想……一會兒這場裏便充滿了燈彩,充滿了人聲和笑語,怎知道劇前隻為我一人的思考室呢?

在宇宙之始,也隻有一個造物者,萬有都整齊平列著。他憑在高欄,看那些光明使者,歌頌——跳舞。

到了宇宙之中,人類都來了,悲劇也好,喜劇也好,佯悲詭笑的演了幾場。劇完了,人散了,燈滅了,……一時沉黑,隻有無盡無窮的寂寞!

一會兒要到台上,要說許多的話:憨稚的話,激昂的話,戀別的話……何嚐是我要說的?但我既這樣的上了台,就必須這樣的說。我千辛萬苦,冒進了陰慘的夜宮,經過了光明的天國,結果在劇中還是做了一場大夢。

印證到真的——比較的真的——生命道上,或者隻是時間上久暫的分別罷了;但在無限之生裏,真的生命的幾十年,又何異於台上之一瞬?

我思路沉沉,我覺悟而又惆悵,場裏更黑了。

台側的門開了,射出一道燈光來——我也須下去了,上帝!這也是“為一大事出世!”

我走著台上幾小時的生命的道路……

又乏倦的倚著台後的琴站著——幕外的人聲,漸漸的遠了,人們都來過了,悲劇也罷,喜劇也罷,我的事完了;從宇宙之始,到宇宙之終,也是如此,生命的道路走盡了!

看她們洗去鉛筆,卸去妝飾,無聲的忙亂著。

滿地的衣裳狼藉,金戈和珠冠雜置著。台上的仇敵,現在也拉著手說話,台上的親愛的人,卻東一個西一個的各忙自己的事。

我隻看著——終竟是弱者嗬!我愛這幾小時如夢的生命!我撫著頭發,撫著錦衣,……“生命隻這般的虛幻麼?”

父親的朋友送給我們兩缸蓮花,一缸是紅的,一缸是白的,都擺在院子裏。

八年之久,我沒有在院子裏看蓮花了——但故鄉的園院裏,卻有許多;不但有並蒂的,還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紅蓮。

九年前的一個月夜,祖父和我在園裏乘涼。祖父笑著和我說,“我們園裏最初開三蒂蓮的時候,正好我們大家庭中添了你們三個姊妹。大家都歡喜,說是應了花瑞。”